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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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清(20)

其次,认为杜诗的艺术技巧无所不有。潘德舆说:“范氏温曰:‘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使其皆工,则峭急无古风,如李贺之流是也。’又曰:‘齐梁诸诗人,以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绚丽风花伤其正气,由于理不胜而词有余也。杜公虽涉于风花点染,然穷理尽性,巧移造化矣。’按王敬美云:‘杜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拙累不能为掩瑕也。抑知拙累正所以为古气哉!’陈后山云:‘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杜子美之诗,工易、新陈、奇常莫不好也。’观此,则知诗不嫌拙。昔赵秋谷议渔洋、竹垞之诗曰:‘朱贪多,王爱好。’爱好则与拙字相反,故为渔洋诗病。范氏之言信当矣!然予考王氏琪曰:‘子美诗有近质者,如“麻鞋见天子”“垢腻脚不袜”之类,所谓转石于千仞之山,势也。学者效之过甚,岂远大者难窥乎?’屠氏隆亦曰:‘人谓少陵最可喜处,不避粗硬,不讳朴野。予谓老杜大家,言其兼雅俗文质,无所不有,是矣。乃其所以擅场当时,称雄百代者,则多得之悲壮瑰丽、沉郁顿挫。至其不避粗硬,不讳朴野,固云无所不有,亦其资性使然,擅场正不在此。’此二则最平正无流弊。盖‘拙’字不可故避,致来‘爱好’之讥。亦不可目为擅场,但装拗语硬语,自许浣花衣钵,实堕小径旁门,如王元美所谓‘不画人物而画鬼魅’,柴虎臣所谓‘献古摹仿杜诗,多任心率笔,拙而无味,俗而伤雅’者也。范氏能知杜诗工拙相半,固为有见。但李贺、温岐刻划害理,其病正坐一巧。梦得优游,差胜两家。范氏并贬之,似太过。至谓‘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亦不尽然。杜有全首拙者,七言绝最多。全首工者,七言绝亦有之。他诗愈多。其工拙杂糅之作,诚更难仆数,终不得谓其篇篇皆如此耳。”(《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这段话的核心意思是说,杜甫艺术的秘诀是根据内容运用技巧。只要内容需要,一切技巧都可以使用,包括那些不是技巧的技巧。没有内容所需要的技巧,就根据需要创新。潘德舆的论述含义非常丰富与深刻。(一)杜甫心中没有技巧的好坏与高低之分。一切技巧都根据内容的需要来设计,打破了人们传统的关于技巧的理念。(二)只要内容需要,一切已有的技巧可以运用,没有的技巧可以创造出来,这就打破了人们关于技巧框框,最广泛地运用技巧,充分创造技巧。(三)杜甫集历代诗歌艺术之大成,又敢于创新,技巧无所不有,无奇不有。

第三,认为杜甫最善于运用语言。语言含义丰富,表现力强,最有意境。潘德舆说:“朱子曰:‘杜诗佳处,有在用字造意之外者。唯虚心讽咏乃能见之。’按,薛文清公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可以形容有道者之气象。‘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可以形容各付物之气象。‘江山如有待,花鸟更无私’,唐诗皆不及此气象。此即朱子所谓‘佳处在用字造意外,虚心讽咏,乃能见之’者乎?……唯叶氏石林曰:‘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唯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不可以形迹捕诘。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吐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之言外。此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雍容闲肆,略不见其用力处。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狭陋,尽成死法,不知意与境会,出言中节,凡字皆可用。’此段议论,虽讲用字造意,而所见造乎象外,入其环中,可以参朱子之说,而痛砭今之专研《律髓》《诗眼》,至于病入膏肓者。”(《养一斋诗话》卷二)文学语言的最高境界,就是用精炼、准确、生动、优美的语言,创造艺术形象,来表现思想。杜甫最善于创造性地使用语言,杜诗最善于创造意境,也就是最善于创造形象,因而表现力也最丰富,最强。

“变化无方,境与天会”(《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可以看做是潘德舆对杜诗艺术总的论述。乍看起来,这个论述有点虚,有点玄,而事实上,杜甫的艺术太丰富,太高妙,经细细琢磨,只有这样的话语才能准确概括。潘德舆的论述有两层含义:(一)杜诗艺术方法包罗万象,无奇不有。(二)杜诗最善于创造意境,这种意境达到天然的境界,这也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潘德舆的评论是独到的,非常能概括杜诗的艺术特质。

潘德舆学问渊博,思绪严密,善于考证。他对杜甫生平的很多重要事迹进行了考证。如杜甫一生的主要经历、杜甫救房琯、杜甫与严武的关系、杜甫非饫牛肉白酒而终。他的考证不仅在于弄清事实,不仅在于考证材料充分,论证有力,令人信服,更在于通过考证说明相关的一些理论问题,批驳一些错误观点。潘德舆认为刘辰翁、江盈科对杜甫事迹不熟悉,又用鄙陋的心胸来看待杜甫,使杜甫形象严重扭曲变形。在用考证杜甫生平来驳斥二人关于杜甫生平的谬说之前,潘德舆先对二人研究理念与思想品格进行分析,说明造成二人研究错误的根本原因。潘德舆说:“此君(按:指江盈科)论杜,与辰翁却相反。然予每笑辰翁之论杜,与此君之论李,同是一副鄙陋心胸,而考之又不悉也。夫诗之为心声,枯菀穷通,皆可自见。今谓少陵之出群,由于东道之豪盛,已觉不成议论,又以得见丽人为少陵喜幸,此其鄙恶居何等乎?青莲奇气凌云,视爵赏如尘芥。今谓流窜夜郎以后,兴趣索然,此稍有气概者所不为,况傥荡如青莲者乎?就使少陵境遇称怀,亦不得谓诗人冠世,即由乎此。就使青莲夜郎以后诗篇少见,安知不由编辑零落,亦不得断其兴趣颓唐,而况皆不然哉!今详据杜公年谱,并核其诗以为证。”(《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三)提出学术研究不仅和研究者的学术水平有密切关系,而且也和研究者的思想品格有密切关系。尽管是针对刘辰翁和江盈科来说的,其实有着重要而广泛的理论意义。同时,这样说对探求二人在杜甫生平研究上的致误原由更全面。对杜甫与严武的关系,潘德舆也进行了新的考证。潘德舆说:“《新史》本《云溪友议》不足信,故鲁訔以严武镇蜀,章彝入觐证其伪。刘克庄云:‘世传严武欲杀子美,殆未必然。观子美哭严仆射诗云:“老亲如夙昔,部曲异平生。”极其凄怆。至列之《八哀诗》中,忠厚蔼然。’王嗣奭亦云:‘观公《九日寄严大夫》、严武《巴岭答杜二见忆》两诗,两人交情,形骸不隔,可知欲杀之讹。’‘观《八哀》中,“小心事友生”句,亦知武无欲杀公事。’以上诸说,皆足明严之未尝忮公矣。若公之凭醉登床,斥严家讳一事,《旧史》则贬之曰:‘性褊躁,无气度,恃思放恣。’《新史》则贬之曰:‘性褊躁傲诞。’此亦未免已甚也。”“然玩其语意,实是追念故交,且爱武之极,乃有此惊喜过望之词。以沉醉不检,故脱口触讳,本非不足于武,何‘褊躁傲诞’之有!是以武虽卞急,亦能略其形迹谅其心曲,而不以为衅,且待之加厚也。”“若常明黄氏,直以公之醉语,为疾恶刚肠,为孩弄严武,为不畏强御,此又于君子之过,从而为之辞者,鄙意殊不谓然。武本非恶人,公亦未尝疾武,疾武亦不应醉中名武之父,以此为豪视八极,士之褆身接物,将何所不至也!故新、旧史书论公已甚之处,断不敢从,而黄氏之说,予不敢不辨之,以明学者身世间之常法焉。”(《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三)考证认为杜甫与严武友情深厚,很有说服力。同时对两唐书关于杜甫的错误记载与评论进行批驳,对黄彻的错误辩解也进行了辨析。(笔者认为史书记载杜甫说严挺之云云,亦是小说家言,不足信。潘德舆信之,使考证略显不足。)与严武的关系涉及杜甫的性格与人品,潘德舆的评论澄清了谬说,维护了杜甫的形象,有重要的意义。关于房琯的考证,是潘德舆所有考证中最精彩的。潘德舆诗话云:“予检杜公《奉谢口敕三司推问状》云:‘琯以宰相子,少自树立,晚为醇儒,有大臣体。时论许琯必位公辅。陛下委以枢密,众望甚允。观琯深念主忧,义形于色,画一保泰,素所蓄积。而性失于简,酷嗜鼓琴,董庭兰今之琴,游琯门下有曰,贫病之老,依倚为非。琯之爱惜人情,至于玷污。臣不至度量,叹其功名未垂,志气挫衄,觊望陛下弃细录大,所以冒死称述。’据此,则琯之罢相,自为琴工董庭兰事,与陈涛之败,了无交涉。盖陈涛之事,在前一年也。”“呜呼!观公《陈涛》之诗,则知公于琯无徇私讳匿之心。观公救琯之疏,则知公于国有爱惜人才之意。直笔忠悃,可质百世。故公之《谢推问状》云:‘陛下贷以仁慈,怜其恳到,不书狂狷之过,深容直臣,劝勉来者。’夫以肃宗震怒之余,而公之引罪曰‘恳到’,曰‘狂狷’,曰‘直臣’,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世人见琯素负时名,而谈释老,仿战车,名实不称,比之殷浩。不知琯于建议分藩外,如救王思礼,荐严武,颇能禆益帷幄。殷浩钓名之鄙夫,非其伦也。公救房琯之明年,琯为贺兰进明所谮,兼谮及公,同时贬谪。琯既功名不终,公亦羁旅以老,皆属时命,无可言者。然进明之杀张许,又谗房杜,凶人之谗贼善类如此,持论岂可更扬其余焰而助之哉!李肇曰:‘宰相自张曲江之后,称房太尉、李梁公为重德。’司空图《房太尉》诗云:‘物望倾心久,匈渠破胆频。’刘克庄云:‘房琯虽败,不失为名相。’综是数说,琯之德望,岂易企及!若董庭兰依倚一事,考之朱长文云:‘薛易简称董庭兰不事王侯,散发林壑者六十载,貌古心远,意闲体和,抚弦韵声,可感鬼神。给事中房琯,好古君子也,庭兰闻义而来,不远千里。予因此说,亦可以观房公之过而知其仁矣。当房公之为给事中也,庭兰已出其门,为相岂能遽绝哉?赇谢之事,予疑谮琯者为之,庭兰朽耄,岂能辩释,遂被恶名耳。故房公贬广汉,庭兰诣之,公了无愠色也。’观长文所辩,房公诚不失为长者,而易简即为天宝时人,其言又信而可征也。然则董庭兰尚不足以累房次律,而房次律何足以累杜子美哉!”(《养一斋诗李杜话》卷三)学术界一直认为房琯被黜是因为陈陶兵败,而潘德舆则考证出直接原因是客乐师董庭兰。考证清楚细致,令人信服。古人有的认为杜甫救房琯是出于私交,几遭大祸不值。潘德舆则提出房琯为名相,杜甫救房琯是爱惜人才,是出于对国家的忠诚。观点新颖,也符合事实,有助于我们从总体上认识和把握杜甫。像这样既注重史实的考证,又重视进一步的思想与理论的探求与提升,比一般层面的单纯考证,具有更高的学术品位。

学术是一个最需要创造与个性的领域。只有具备充分的创造力与个性化,才能做出巨大的贡献。潘德舆作为清代中后期著名的文艺理论家,他的杜甫研究具有鲜明的个性,具有突出的特点。

第一,强烈的儒家思想色彩。

在封建社会,儒家思想是统治思想,也是学术研究的统治思想,学者普遍用儒家思想研究杜甫。但唐以后,儒释道三家思想逐渐混合,学术研究也存在儒释道三家思想逐渐混融的现象。潘德舆在学术研究中,特别是在杜甫研究中,力倡用纯粹的儒家思想来研究,反对混杂佛老思想。如评论李白,“朱子以其从容法度为圣,何等了当!杨升庵曰:‘太白为古今诗圣。’语据朱子,颠扑不破。而他日又谓‘太白诗仙翁剑客语’,何其仙圣之杂糅也。”(《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一)潘德舆的杜甫研究,具有比一般学者更浓的儒家色彩,表现在以下方面:(一)将儒家思想作为研究的唯一指导思想,不杂其他思想,将其他的思想作为异端加以排斥。(二)将儒家思想贯穿于研究的一切方面,贯穿于研究的始终。(三)研究目的是为宣扬儒家思想。客观地说,杜甫作为一位信奉儒家思想和践行儒家思想的儒者,也最适宜于用儒家思想来研究。用本家的思想来评价本家的人,一切都洞若观火。潘德舆的杜甫研究也有三大特点:第一,对杜甫的研究见解比较准确,也比较深刻。潘德舆的研究往往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单刀直入,颇中肯綮,特别是对杜甫思想与感情的分析,精辟深透。第二,胸襟高远。研究着眼于总体、大部,不注重细枝末节。就是具体问题的研究,也注意上升到理论的高度,阐明一些重要的问题。特别注意研究杜甫的思想与人品,研究杜甫对社会的态度,研究杜甫诗的倾向与艺术风格,研究各类诗体的特点,研究杜甫在思想史与文学史上的地位。第三,给杜甫以极高的评价。认为杜甫有“王佐之才”,是孟子一样的圣人,是对古代高度尊杜的总结,是古代对人所能做的最高的推崇与评价。那么,潘德舆为什么如此推崇杜甫呢?其终极目的是维护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维护封建秩序,维护清朝的统治。然而,在潘德舆的时代,封建社会已是弊窦丛生,已处于山崩地裂的前夜。因而,潘德舆的杜甫研究多少带有卫道士的苦心,卫道士的色彩。“生于末世运偏消”,我们总感到他的卫道力不从心,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第二,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开拓。

杜甫研究发展到潘德舆的时代,已是硕果累累。潘德舆非常重视前人的成果,也非常注意创新。正是在批判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他取得了优异的成果。对待前人的成果,他用三种方式批判继承:(一)在批判前人的错误中,树立自己的新观点。(二)对前人正确的观点,或补充材料,或进行新的论证,使其理论更高,更完善,更缜密。(三)博采众家之长,形成新的完善的观点。关于前面两点,从上面有关潘德舆的引文已经看得很清楚,无需再引文证明。这里只想引一个例证来说明第三点。如何理解黄庭坚说的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如何理解杜诗的继承与创新?潘德舆说:“黄氏庭坚曰:‘子美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后人读书少,故谓杜韩自作此语耳。古之能文章者,直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按《东皋杂录》云:或问荆公,杜诗何故妙绝古今?荆公云:‘老杜固尝言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予考‘破’字之义,张氏迩可谓‘识破万卷之理’,仇氏沧柱谓‘熟读则卷易磨’。愚以张氏为近之,唯其识破万卷之理,故能无一字无来处,而又能陶冶点化也。元氏遗山云:‘子美之妙,元气淋漓,随物赋形,谓无一字无来处可,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遗山之说,尤兼赅无流弊。今人诗非空疏则饾饤,未尝不读杜也,亦考遗山此说耶?又程氏棨云:‘韩文杜诗号不蹈袭者,然无一字无来处。’‘大抵文字中,自立语最难,用古人语又难,须是用古而不露筋骨。’王氏世懋云:‘杜子美出,而百家稗官都作雅音,牛溲马勃咸成郁致。子美之后,欲令人毁靓妆,张空弮,必不能也。然病不在故事,顾所以用之如何耳。’愚以荆公、遗山、程氏、王氏四说互证山谷,前辈金针,殆已度尽。”(《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三)单独看,王安石、元好问、程棨、王世懋四家的观点都正确,又都不全面。潘德舆巧妙地综合了四家观点,则深刻而全面。看起来都是别人的观点,综合看则是潘德舆的创新。可以说,潘德舆的一些杜诗研究成果,是对前人成果的总结与发挥,带有集成的性质。虽然他还称不上杜甫研究集大成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