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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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绪 论(4)

此法于中国学术史尤为重要。近代中国学者,罕用西式的公开批评,不议论臧否人物成为美德。除了输攻墨守的论战,较严格的学术批评从20世纪20年代才开始出现,且多曲笔隐词。20世纪30年代以后,燕京大学的一批后生颇有牛犊之气,所写中外时贤书评的好恶分明,在近代中国学术史上堪称异例。(参见该校《史学年报》、《史学消息》、《燕京学报》等刊物所载书评。)多数学者,往往不在正式场合发表批评意见,即使有所论议,也多有保留隐讳。胡适评梁启超,傅斯年评顾颉刚,均不免口是心非。因而公开评论反而不足为主要依据。倒是在非正式场合如亲友通信、席间闲谈之际,议论褒贬人物往往是重要话题。所谓“高谈经世者,固足觇学识所极;而随意短笺,臧否人物,议论朝政,尤可见一时士风政态之真”(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30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其言辞之尖锐,观点之犀利,态度之严厉,令习惯于公开批评的外国学者也不免感到意外。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之交留学北京的吉川幸次郎,对于学者们议论清儒时贤的恶口相加,如指纪昀“没有学问”,颇感惊讶。只是这种场合也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各人心中的那一本账,常常只在知己面前才会翻开来让人仔细过目。若以片言只语立论,结果往往是盲人摸象,而非管中窥豹。或以为研究胡适有四面看山山不同之虞,其实,不同也反映真实的一面,只要不以偏赅全或为假象蒙蔽。而欲见真实全息图像,则非在上下里外、前后左右看个清楚,并融会贯通不可。世间只有一位胡适,却有无数胡适相,即由于各自眼界的偏与蔽扭曲变形而成。真胡适反而很难全面直接得到展现。

评价学术,本来成就大者见识亦高,论人论学,足以引为论据,并非泛泛而谈者可比。但在中国,功力愈深的学者,对于同时代人的学行愈是三缄其口,惜墨如金。近代学术史上成就最大的几位学者,如王国维、陈垣、陈寅恪等,均以不议论臧否人物而为人所称道。张尔田自称与王国维相处数十年,未尝见其臧否人物。(参见《雁塔寒音·张孟劬复黄晦闻书》,载《文字同盟》,第4号(1927年7月),转自《追忆王国维》,91页。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弟子亦有此说。)果真如此,则后来者议论近代学术或不得不束之高阁。其实,没有对于前人和同辈的清楚认识,学术如何传承发展?幸而被公布的王国维致罗振玉信函,显示王在罗的面前几乎无人不加评点,连张尔田本人也不能幸免。可见所谓王国维常病学者孤陋寡闻,而独佩孙德谦、张尔田之说(参见王蘧常:《元和孙先生行状》,载《国专月刊》,第2卷第3期(1935年11月)。),实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铃木虎雄的印象是,王国维甚少推许别人,“但对在上海的学者,他极推赏沈子培曾植先生,称其学识博大高明”([日]铃木虎雄:《追忆王静庵君》,见《追忆王国维》,359页。)。以王国维为沈曾植贺七十寿诞所写序文看,似可印证。但也只能说他在同时代学者中对沈的评价最高。其全面看法是:“乙老谈论须分别观之,时有得失。得者极精湛,而奇突者亦多出人意外。”“此老于音韵功力不浅,识见亦极公平,不似对他学时有奇说也。”(吴泽主编,刘寅生、袁光英编:《王国维全集·书信》,160、20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则公开赞誉也有条件。张尔田所言,作为评议王国维的依据不足征信,反而表明他与王国维交情尚浅。

此外,王国维虽然极少称许时人,对自己的研究却坚信不移。他对人说“证据不在多,只要打不破”以及在讲堂上向学生声言其结论不可动摇,均为学者罕见而应有的自信。一般人包括梁启超但称道其极其谦虚,有失全面。高明者的自信,基于严谨用功,一味自谦,或是掩饰治学的敷衍。陈寅恪后来自称不议论时人,今人多以为其一生信条。其实他虽然少写商榷文字,议论人物却常常一语中的。他对热心办三青团,“外似忠厚,实多忌猜,绝不肯请胜己之教员”的姚从吾,断为“愚而诈”,连傅斯年也叹为“知人之言”。罗常培指姚为“愚而滑”,当也典出陈氏。(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481页;下册,104~105页,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3。)所谓不议论时人,原本不欲公开树敌,且无需借此制胜博誉,意见多在私下交换,公开点名的只有梁启超,后来则主要是一种政治自保术。史学二陈批评时人,一般不予指名,甚至不显露褒贬意向,需了解同情,才能知其所指及寓意。离开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对象等背景,望文生义地图解文本,往往似是而非。读史当知表面背面,治学术与学者的历史,尤其是较少公开批评的中国学术史,更须知不言之意和字外文章。学术大家评断人物的片言只语,往往为点睛之笔。如能发幽抉微,善加利用,正是治学术与学者历史的重要依据。

由此可见,研究学术史的求真有二,一是所评学案的真,一是学者心路的真。学案真相究竟如何,往往见仁见智,甚至曲高和寡。而学者心路的真则每每不易实见。当事各人因利害各异而对同一事实叙述不一,因此事实真相未必能直接求证,相关记述或多或少总反映当事各人的不同印象,且受条件的限制不能全部直接表达所闻所见。追求事实真相,必须掌握各自的心理。其主要途径,并非借助心理学理论,而是了解相关人事的复杂关系,明了各人态度立场有别的缘由,在此基础上,形成综合形象。近年来学者传记渐多,通病之一,即往往以传主之是非为是非,不能通晓相关语境。结果不同人物传记中对同一事件的描述分析评判迥异。求学案之真虽然为研究目的,求学者心路之真更为重要。欲达此了解同情的境地,须追踪事情发展的客观过程,不以牺牲事实真相为代价去寻求规律,更不能削足适履地迎合模式。随着复杂联系的逐一理清,真相脉络自然显现。

此或近于陈寅恪的同情式考述。有人说观其著述,从所引史料中不能直接显现所获结论,须几重回旋,才能柳暗花明。而对社会常情变态及个人心境的了解同情,多为贯通综合史料潜移默化的移情,很难机械证实。读者须下同样工夫,并具有相近见识,否则无法理解。其极端者,为由纪昀痛骂古人作诗而疑其对乾隆皇帝指桑骂槐,此案因无法取证而被搁置,对于理解陈寅恪的方法却不无提示意义。这对域外汉学家而言,几乎无法企及。推崇其学问并得要领者,主要还是神州学人。至于异域学界,号称大家者亦难以体味欣赏。或以统计法驳其所论唐代仕进风尚,殊不知所谓风气未必能以数字多少为指示,恰如今人论太子党然。

或认为推重陈氏未免自夸之嫌,尤其对于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引陈哲三文记蓝文徵回忆与白鸟库吉、和田清、清水泰次等人关系事,疑为误传,甚至质疑陈哲三的人品。此事虚实,尚需进一步考证,从目前所见史料,子虚乌有的可能性极大。中国学者虽有人认为王国维之后学术所寄,在于陈寅恪一身。(参见《罗雪堂先生寄陈寅恪书》,载《国学论丛》,第1卷第3号(1928年4月)。)20世纪30年代以前,陈寅格在国际汉学界名声的确不大,法国的马伯乐竟不知其名,伯希和在吴宓极力推重后,来华时仍然只举王国维和陈垣为近代中国的世界级学者。日本的东西两京,与中国学术界交往密切评价亦较好的是京都的中国学派。照陈寅恪的看法:日本人常有小贡献,但不免累赘。所长在于能用新材料。东京帝国大学一派,西学略佳,中文太差。西京一派,看中国史料能力较佳。东京的东洋学派,虽与中国学者交往较早,后来关系却不及京都。白鸟库吉与中国学者尤为疏离,他成名甚早而声名甚大,且得到欧美汉学界的承认,治学范围与途径,近于欧美而远于中国,20世纪20年代中国史学界热闹一时的疑古辨伪,不过拾其十几年前的牙慧。要他重视中国学者的成就,确乎其难。陈寅恪早年多因循欧洲东方学正途,后因环境所限,转而专注于禹内。其成就后来居上,出道却晚了一旬。

诸如此类的国际学术界纠葛,影响往往及于学术方法、流派及得失的认识。日本学术界,尤其是东京东洋学派中,传言伯希和剽窃日本学者研究成果,白鸟库吉尤甚,据说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谈及伯氏。石田干之助等人亦推波助澜。而羽田亨、戴密微等曾予以辩解。此事虚实,尚待深究。伯希和的日语程度在巴黎学派中不及马伯乐、戴密微、考狄等人,但曾多次撰文介绍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表明至少能够看懂大意。不过,伯希和有国际汉学界警察之称,学术批评极为严厉,对抄袭剽窃之事疾恶如仇,而巴黎学派从来经费不足,许多日文、俄文杂志不得完璧;研究相同相关课题,风格水准相近的学者容易得出相似成果,在学术史上屡见不鲜。白鸟库吉对此深恶痛绝,很可能因为伯希和名气太大。白鸟库吉后来指导的一位中国留学生,入门之前曾将其论文翻译发表而未说明,被披露后尚遣词辩解,此事白鸟库吉理当知情,却未置一词。

近代学术史上,类似公案不少,与其流言飞语任我行,不如弄个水落石出,天下大白。这并非摘发隐私,而是学者以名维生,学行亏则名节失。余英时所究郭沫若《十批判书》与钱穆《诸子系年》的渊源,现在经人重新审理,问题转给了原告。其实郭著当年口碑不佳,认为不及冯友兰思想之细和钱穆考证之精,只是未有断为剽窃者。(参见齐思和:《书评·十批判书》,载《燕京学报》,第30期(1946年6月)。)更为重要的是,正是在此类公案的论辩中,学者往往表达相互看法,留下探寻其心路历程的雪泥鸿爪。学者著史,以学以行,敢不懔惧再三!

拙稿得以完成,当感谢众多师友,尤其是海外前辈同行的支持帮助。首先,承蒙卫藤沈吉、野泽丰、武田清子诸前辈和容应萸教授的盛情,赐予机会于1992—1994年赴日本访问研究,使我能够大量接触日文资料并提高使用能力。其间及此后在收集史料,了解学术方面,得到东京的滨下武志、山田辰雄、久保田文次,京都的狭间直树、森时彦、石川祯浩诸教授的帮助。复蒙韩国延世大学史学科主任白永瑞教授和瑞南财团的邀请,1997—1998年到汉城(今首尔)访问研究一年,查阅日、英、韩文报刊书籍,补充台湾版的资料。这些正是我僻居岭南越来越感到缺乏的。1996年赴香港开会之际,又承香港科技大学蔡志祥博士的关照于会后短期逗留,查阅有关资料。此外,牛津出身,家在香江的程美宝博士以其来往省港之便,也代为复印部分资料;美国圣巴巴拉加州大学的傅佛果、季家珍教授和台北“中研院”近代史所的张力教授曾赠送有关书籍。旅韩期间,适逢亚洲金融危机,社会颇有动荡,其间治学生活及学术交流得到白永瑞、裴京汉、张义植、车雄焕、金希教、郑文祥、金承郁、朴敬石、赵耕禺诸位教授学友的多方协助,得以在安静便利的环境中专心向学,研究进度不止成倍提高。95岁高龄的杨堃先生欣然赐教,获益良多;有中国藏书第一家之称的田涛先生慨允观其私藏,并赐赠资料;本系的陈锡祺、胡守为、蔡鸿生、姜伯勤、刘志伟、陈春声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的茅海建、虞和平,三联书店潘振平诸师友或述其亲历,或提示资料,或指点迷津,或给予方便。没有上述机缘,此项研究难以顺利完成。

1998年5月初稿于汉城

1999年3月改定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