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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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拜上帝会"释论(3)

"天条"之名的出现和十款天条的形成,比较可信的是在洪秀全去罗孝全处学道以后。洪秀全1847年春在罗孝全处读了《旧约全书》和其他传道书,才有可能完整地了解"十戒"。太平天国立国后印行的十款天条的文字,据国外对照研究,与罗孝全编印的传道书所载相近,系以罗书为蓝本。1847年秋,洪秀全捣毁甘王庙,在壁上题诗,斥责甘王"打死母亲干国法,欺瞒上帝犯天条",又写"天条"贴壁晓谕人民,冯云山也题诗于壁,有"请从土壁读天条"之句。(洪秀全的诗,《太平天国起义记》和《太平天日》都引载。冯云山的诗,载于《太平天日》。)其后不久,冯云山被捕,"拜上帝会"弟兄具禀申辩,并附呈"十天条"以求县官审查。(参见《太平天国起义记》第七节。)可见洪秀全、冯云山关于十条上帝戒律的完整知识和"天条"之称都始于此时。"拜上帝会"入会条件中有"遵守天条"一项,这似应出现于1847年洪秀全到广西以后。当然,在此以前,冯云山从《劝世良言》中知道了一些上帝之戒,也必然会以此要求会众。这样看来,《金陵癸甲纪事略》说"十天条"是冯云山所造,至少不很确切。十款天条的完整知识,应是洪秀全读《旧约全书》以后才有的。"天条"之名究竟是洪秀全还是冯云山所创,则难以确定。

五、"拜上帝会"教义的中国化

只拜独一真神上帝、不拜一切别神的宗教来自外国,它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很多差异。自明代以来,一些来中国传教的天主教徒,力图适应中国的文化来传播他们的宗教,但屡起屡蹶,即有成功也大致限于士大夫的范围。19世纪30年代以后,新教即基督教的传教士随着外国侵略势力纷至沓来,但他们初时收效甚微,中国民众对他们的宗教宣传有很大的反对情绪。梁廷!在1844年写《耶稣教难入中土说》,认为基督教违反圣贤之彝训,与中国的典章制度和传统礼俗格格不入,因此,他断定基督教在中国决难传播。(梁廷!原书我未见。此处转据黄彦同志的论文:《从社会历史条件考察太平天国教形式的产生》,打印本,1979。)

但是,洪秀全、冯云山根据从西方传教士那里得到的宗教观念而建立的"拜上帝会"却取得了成功,在几年之间造成了拥有几千名信徒的大组织,并且利用这个组织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这是什么原因?观察这个问题的基本方法当然在于透过宗教的现象而发现阶级斗争的本质,从阶级关系、阶级斗争的形势方面认识洪秀全、冯云山通过宗教宣传诱导农民起来反抗封建统治的本质。但是,认识这一本质并不等于否认现象的存在。"拜上帝会"要求会员拜上帝、弃偶像,这是客观上存在的事实,它为什么被这一部分人民所接受而不是格格不入呢?这仍然是需要具体解释的问题。

这可以从多方面来作研究说明。从一个方面来看,这是由于洪秀全、冯云山所建立的"拜上帝会",宗教上虽然渊源于西方,但已经大大中国化了,它适应了中国人,特别是中国下层人民。太平天国宗教如何和在什么程度上中国化的问题,需要另作研究,这里只略谈与"拜上帝会"时期有关的几点。

首先是关于"上帝"。犹太教和基督教奉"耶和华"为"神",这是"独一真神"。从明代以来,西方传教士常借用中国经书上所说的"上帝"来称这位神,但这只是名称的袭用,并非在宗教观念上同意中国经书上的"上帝"就等于他们所说的"独一真神"。(中国的"上帝"被认为是众神之一,地位较高。18世纪初天主教罗马教皇曾禁止用"上帝"称呼他们的神。)但洪秀全、冯云山则不同。他们不仅征引中国的经书说西方的"神"即中国的"上帝",而且还认为"上帝"即"天"。洪秀全在"拜上帝会"时期的作品多次表明了这一点。如《原道救世歌》、《原道觉世训》论证人的灵魂都从上帝的一元之气以出,以"天命谓之性"、"天生蒸民"、"天降下民"为证,都是以"天"指上帝。"五行万物天造化,岂有别神宰其中","此皆上帝之灵妙,天恩能报得光荣","不正天所恶,能正天所亲","聚党横行天不佑","死生灾病皆天定"等等,也都是以"天"指上帝。"盘古以下至三代,君民一体敬皇天",这是以"皇天"为上帝;"一丝一缕荷上帝,一饮一食赖天公",这是以"天公"为上帝;"人苟本心还不失,自知呼吸赖苍穹",这是以"苍穹"为上帝;"孝亲即是孝天帝",这是以"天帝"为上帝等等。这些实际上也都是以"天"为上帝。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在洪秀全的观念中,"天"与"上帝"、"独一真神"等同,至少可以混用。

冯云山的宗教知识直接来自洪秀全。他在紫荆山立"拜上帝会",没有留下什么著作供我们研究他的上帝观,但他被王作新拘捕后的呈诉书却有片断保留下来,可以从中了解一个大概。他的呈诉书以"遵旨敬天"、"只因遵旨教人敬天,不意被人诬控"自辩,并引述中国诗书二十余条,说明"一切上帝当拜"(方玉润:《星烈日记》,见《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3册,83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可见,冯云山建立"拜上帝会"时所作的宗教宣传,同洪秀全完全一样,也是以"天"同"上帝"混用的。

把西方基督教的"神"同中国经书上的"上帝"混同起来,这对于向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中国人作宣传,可能是有利的;而把西方基督教的"神"同中国的"天"混同起来,则不仅对于有文化的人,而且对于向各阶层人民作宣传都有利。"天"的观念在中国的哲学上和宗教上使用极为广泛。"天"的观念为各种民间宗教所共有,而且为各类人民所习闻。在中国民间有很大势力的各种主要的形形色色的神,都在天上,天总是被旧时代广大的下层人民看做自己命运的主宰。敬天拜天的观念是极易被他们接受的。"拜上帝会"要求会员拜上帝、除偶像,在除偶像这一点上同中国民间的宗教和习俗有很大冲突,但在拜上帝这一点上,却以上帝和"天"混同而消除了或减轻了人们对上帝的生疏感。

"拜上帝会"的宗教仪式更掺入了不少中国民间宗教的因素。《太平天国起义记》记载,信徒入会受洗时,桌上点明灯两盏,供清茶三杯。这实际上是点香烛、供牲馔的变形。入会者朗读忏悔书后用火焚化以达上帝鉴察,这不仅相当于中国古代的祀,而且也和道教焚化青词相似。这些都是中国民间所习见而易于接受的。

冯云山被捕后,"拜上帝会"内部出现了杨秀清、萧朝贵假托上帝、耶稣附体传言,后为洪秀全所承认,这是中国旧有的迷信与拜上帝教结合的突出表现。这种现象的出现,和洪秀全后来自称上帝次子一样,都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出于有意的利用。但他们所以要利用这样的方式来固结人心,也说明了这种方式在当地民众中影响之深厚。

洪秀全、冯云山在阅读《劝世良言》时认为它大异于中国经书,决心接受它来改革中国当时的陋习。拜上帝当然也是宗教,是一种谬妄的世界观,但只拜独一真神,排除其他一切神怪偶像,比起一举一动都受多神信仰和各种迷信恶习控制的情况,不能不说具有积极的意义。但中国传统的宗教文化树大根深,它不仅充塞于社会,而且也盘踞在洪秀全、冯云山自己的头脑中。他们不可能不受它的影响。这使他们减除了传播拜上帝教的阻力,但与此同时,他们要竭力排除的各种神怪成分也就不知不觉地深入到了拜上帝会之中。

六、"拜上帝会"的祈祷文

宗教,包括基督教,是一种解脱之道。基督教认为世界罪恶的根源在于人的内心的堕落,解救方案重在忏悔罪恶,以使灵魂得救。洪秀全的思想,太平天国的宗教,都包含了这种内容。以洪秀全早期的思想来说,他谴责"争求世界的物质而忘却天堂的东西",要求"除去求名求利之心"(《太平天国起义记》第八节。),重在精神道德之修养。他说:"敬拜皇上帝则为皇上帝子女,生前皇上帝看顾,死后魂升天堂,永远在天上享福,何等快活威风?"(《原道觉世训》,见《太平天国》,第1册,97页。)虽然提到了"生前皇上帝看顾",但皇上帝能看顾什么,要求皇上帝看顾什么,在这里仍然是含糊的。

但是,在"拜上帝会"的宗教活动中,我们却看到了对这些问题的某种回答。

"拜上帝会"新入会者要宣读忏悔书,受洗后领取各种祈祷文,于早晚和进膳时诵念。这些忏悔书和祈祷文的内容是什么?《太平天国起义记》说:"这些祈祷文的大多数,虽稍有增改,均已载于南京的《天条书》中。"(《太平天国起义记》第七节。据英文原本校改了译文。)这样,我们基本上可以用《天条书》中的内容来进行考察。

《天条书》中所载的"悔罪奏章"即忏悔书说:

自今真心悔改,不拜邪神,不行邪事,遵守天条。恳求天父皇上帝时赐圣神风,化恶心,永不准妖魔迷蒙,时时看顾,永不准妖魔侵害,日日有衣有食,无灾无难,今世见平安,升天见永福。

早晚祈祷文说:

祈祷天父皇上帝,恩怜救护,时赐圣神风,化恶心,永不准妖魔迷蒙,时时看顾,永不准妖魔侵害。食饭祈祷文说:

感谢天父皇上帝,祝福日日有衣有食,无灾无难,得升天。

灾病祈祷文说:

恳求天父皇上帝,恩怜救护,灾病速退,身体复安。倘有妖魔侵害,恳求天父皇上帝,大发天威,严将妖魔诛灭。

此外还有喜、丧、动土等的祈祷文,恳求上帝祝福,"家中吉庆,万事胜意","家中大小,个个安康,百无禁忌,怪魔遁藏,万事胜意,大吉大昌"(均见《天条书》,初刻本,见《太平天国印书》,影印本,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

我们不能确切指明这些祈祷文的内容和文字与"拜上帝会"时期的有什么具体的差异,但可以参考其他资料来作比较。金田起义前夕参加"拜上帝会"的李进富供词说:"每日食饭,口念感谢上帝有衣有食二句。"(《李进富供词》,见《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李秀成在供词中回忆说,洪秀全"劝世人敬拜上帝,劝人修善,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洪秀全"密教世人敬拜上帝,将此蛇虎咬人、除灾病,惑教世人"(《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这些叙述虽然简略,但拜上帝得有衣有食、无灾无病,却与《天条书》所载祈祷文的要求完全相符,可以证明这些祈祷文的内容与"拜上帝会"时期的相同。

这就说明,"拜上帝会"的宗教并不仅仅以一个虚无缥缈的上帝君临于会员,而且也以一个能够满足多种现实要求的上帝来吸引各方面的人民。

"拜上帝会"要求会员只拜上帝,不拜邪神。但邪神,即各种佛道迷信陋俗,在旧时代的中国社会是根深蒂固的。其所以如此,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封建统治阶级的有意提倡,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它们适应了处在阶级压迫和自然力压迫之下而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民的需要。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到达的要求和难以捉摸的希望,幻想着各种超自然的力量能够给予满足和解答。他们向各种神怪及其代理人--迷信职业者要求消灾、除病、趋吉、避凶、求子、求寿、求事、求功名、求发财等等。佛道迷信之所以能够在民间长期存在,实在是由于它们和人民的现实生活有着这样一种虚妄的结合,而不仅是由于它们允诺信徒可以死后超升。"拜上帝会"要罢斥邪神,就必须代替它们。梁发的《劝世良言》虽然宣传上帝是"造化天地人万物之大主",是"管理全世界富贵荣华之神",但说得很不具体,着重宣传的仍是人的灵魂的得救。"拜上帝会"的会员有一些地主富户,但大多数是"农夫之家"、"寒苦之家"。他们处在愚昧落后的时代,关心自己死后的灵魂能否升天是常有的,但温饱和平安却是现实生活更为经常、更为迫切的问题。"拜上帝会"的悔罪书、祈祷文包含了这样丰富的现实生活内容,这正反映了和符合了社会上很多人的日常愿望,并使得"拜上帝会"的上帝具备了替代一切邪神的功能。

没有材料说明这些悔罪书和祈祷文的作者是洪秀全还是冯云山。前面提到的关于李正高的报道中说,李正高曾从洪秀全受洗,他的祈祷文也是洪秀全教给的,他到香港后经过三个月的重新教育才再受洗于韩山文。看来洪秀全制作过祈祷文,当然这并不能证明李正高得到的祈祷文与"拜上帝会"的相同。撇开作者的问题,就"拜上帝会"而论,它把拜上帝的信仰与群众的日常愿望结合起来,这就为它自己的发展找到了一条途径,并为日后把群众引向为实现这些愿望而向封建统治者进行斗争的道路,奠定了有利的基础。198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