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丽时光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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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错过(2)

他说江南一定很美吧,画一般的妩媚与妖娆,淡粉青翠,温婉柔美。他说他一直很想到江南看一看,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山水,怎样的人杰地灵,生出了那么多的骚人墨客。会不会随便挖一个坑,埋一个小孩进去,几年后就会长出一个绿衫翩翩的柳永。他说江南会不会到处都是温文尔雅的才子,到处都是水一样漂亮的姑娘。

她的脸红了。

他说他不想再在这城市里待了,也不要再过这重复乏味的生活,死一样的寂寞。他要离开,离开这苦寒之地,一路向南,向着江南的温暖,向着那永无冬日的春天。

江南,江南,他的梦里也尽是江南。

她有些恍惚。她不知道,他所喃喃的江南,究竟是她,还是这里。

江南,多么暧昧的词藻。

她对朋友说,我要留长发。

朋友不解:为什么呀?

她甩了甩头上蓬松的短发说,江南的女子,不都是长发如水的么?

6

他的确爱着江南,但不是因为她。

在这里,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周围被筑起了一圈高高的围墙,将他紧紧包围,紧得窒息。他有很多的想法,瑰丽而清奇,可是没有人肯去倾听,也没人听得懂。他有很高的抱负,像天一样高,可是周围的人都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一直孤独地写着。在这所学校里,没有文学社,甚至找不出另一个写字的人,他渴望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们可以坐在一起,把酒畅饮,谈文字,谈人生,谈理想。

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他像是一颗钉子,斜斜地插在这里,分外地碍眼,是那样格格不入。在这里,他只感到无限的压抑,尽管这是生他养他的故乡,可这片千里沃野的冻土,让他感到异样寒冷。

是的,他好冷,好冷好冷。

于是,他便贪婪地恋上了江南的暖。那里一定是属于他的,他想。

浸泡在水里的江南,油纸伞、乌篷船、女儿红,还有长发如水、目光如水的姑娘。那里不是钢铁构筑的,而是花与竹的天堂。江南的空气也一定是湿的,融合了那里钟灵的气息,连风也是含笑的。

菱舟泛歌,嬉笑弄莲,该是多么美妙。

就这样,一次次地,他只手托腮,望着窗外笑。窗子向南开。

其实,他不知道,他想的,不是江南。江南只是个逃离的意象。

就在那飘雪的一天,他收到了她的信,来自江南。

她的字清秀柔美,像沾了水的纱,又滑又凉。她说她喜欢他的字,喜欢他的内敛。她说她懂他,他并不是没有方向,在他的心中,永远有着前行的光,那是他的信仰。

她的字载着江南的风,吹过他的心,那么暖。那风里带着浓浓的水汽,湿了他的眼。

江南,那里是江南。

他叫她江南,那水乡的名字叫起来竟是那样富有诗意。

像化开的墨,和着水在砚台里一圈圈地研着,润滑,渐渐变得黏稠,一如江心的水面如镜,轻风抚过,涟漪点点。

江南,江南,他只记得在信纸上不断地写下这两个字。这个女孩,那个江南,变得模糊,她如化在了水乡的画里一般,消失不见了。

抬起头,窗外的雪,更大了。

7

她觉得,她的生活,因为他而改变,绚烂多彩。

周末时,她穿行在这个江南的小镇,进出各样的书店,寻找印有他名字的书。对于他的名字,售货员总是茫然地摇着头。

她搜集他所有的文字,每一篇,都小心地整理到一起,装订成册,随时带在身旁,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伤心与感动。

她扎起了头发,在脑后短短地露出一小截,朋友说像狗尾巴。

她和朋友坐在草地上,一起看他写给她的信,栀子花开得正艳,香得让人沉醉。她与朋友一起笑,笑他那些单纯而固执的想法。她与朋友一起幻想,从他字里行间里轻描淡写中构造他的生活。

他写字很重,她可以透过信纸背面的凹凸,触摸到一丝很细微的东西,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给他回信,用漂亮的信纸,写长长的有些罗嗦的东西,她给他讲她的故事,有时也有她的朋友——她小学时就在一起的同学。她开心了,她不开心了,都讲给他听,因为她认为他一定能听得懂。她知道他喜欢江南,她就带上相机拉着朋友在这个小镇穿行,拍雨打荷花,拍湿润的小巷,拍绿色的河水,拍古朴的建筑……可是唯独没有拍自己。

她把那些照片,与她的信,一起塞进信封,封好,寄到北方。

那是一个少女最懵懂的心思,她是江南的女子,这些心思就如这江南一样温婉,朦胧得连她自己都摸不清,也道不明。

朋友问她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她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知道。

是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给他写的信里,字里行间,尽是或浓或淡的情意,但这些情意,与爱情无关——似乎又有关。

究竟什么是爱情,连她自己也不懂。她只知道,他很好,看见他的字,她就很快乐。

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讲着他,讲他新写的文字,讲他写给她的信。

朋友总是不耐烦地说知道啦知道啦,你都讲了几百遍了,你那么喜欢他,干脆坐火车去找他好了。

找他?

她感觉,她的心里似乎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刺了一下。

他又来信了。在信里,他说,等他攒够了钱,他就坐着火车来江南,住上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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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固执地认为,他的生命里,只有文字,文字是他的全部,是他所有精神的寄托。

他有时也会烦闷,在灵感干涸的时候,看着笔,发呆,脑子里空空一片。长时间的写作是一种疲倦,不比剧烈运动,那是一种从里到外的疲劳,昏昏欲睡。

他总是会缅怀,缅怀自己的过去,并没有他写的那样压抑与灰暗。他也会幻想,幻想着未来,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算来,这一年,是他提起笔的第五个年头。

五年了,他依旧那个样子,并不为许多人知晓。他也有许多读者,也有一定的名气,但他觉得不够,那还不是他想要的。但究竟怎么才算火,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销量,还是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他也不知道。

他总是告诉自己,这样追逐名利是不对的,可是还忍不住地去想。

他收到她的照片,一张张的,是江南如画的风景。他把那些照片贴在墙上,渐渐地,拼凑成了一幅诗一样的画。他抱着臂膀,站在床边盯着那些江南看,看得入神。

有时,他觉得,在想着江南的时候,他的心会变得很安详。

想到这,他笑了,摇了摇头。

这一年,他高二了。

家里为他的学业而焦灼——有时连他自己也为此烦恼,前途未卜,想来总是不踏实的。父亲说,写字终究算不上是个正经的行当。这话并非贬低,连他也知道,靠写字吃饭,迟早是要饿死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文字于他而言,已经不单纯的是一种喜好了。常年累月的笔耕,文字已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习惯。然而文字对他来说也是唯一的慰藉,真的,除了写字,他再找不出任何他能做好的事情。

他恨自己是多么的无能。

在他的心里,她是个美好的女孩。她的每一封信,都能带给他一瞬间的安慰与感动。长时间的通信,她也不再单纯地是他的一个读者,更多的,她成为了他的知己。他喜欢给她写信,对她倾诉所有的不快与压抑以及他对江南的所有眷恋与向往。渐渐地,她成了他心中的一个意象,江南的意象。她不仅是他生命里的慰藉,更是他梦中的江南。

他已分不清江南究竟是人名还是地名,总之他是个简单的人,认准了一样东西就怎样都无法再回头。

他要赚钱,努力地赚钱,然后到江南去——他梦里的江南。

9

他的文字伴随着她走过了那段青春,他就是她青春的全部。

很快地,初中的生活结束了,留给她的,是抽屉里来自北方的厚厚的一沓信。

上了高中,她与朋友分开,九年的情感就这么被一纸通知书活活地撕裂,她居然哭得眼睛都红了。朋友笑着安慰她说,我们不还在一个城市么,想我就给我打电话呀,到我家去玩。可她还是哭。

朋友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只有这一个最好的朋友。

从今以后,她的生命中,就只剩下了他。

高中的生活紧张而忙碌,还好,他们的通信未断。他上了大学,在当地的一所普通大学读中文,他用印有他所在大学的信封给她写信,说他也只能学中文了,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没能考到江南,他很惋惜。

他又出了新书。那天是荷花开得最美的时候,她收到了带有他签名的新书,用特快专递邮来的,扉页上写了好多话。同学们都很羡慕她,围着她说你真幸福,有作家给你寄书。

她腼腆地笑着,绯红了脸。

他给她写信,说新书的销量还不错,但还是不尽如人意,他要继续努力。她就拿着他的书向同学四处宣传,怂恿他们也买。

这年的冬天,江南居然下起了雪,这是她一次亲眼见到雪。雪花很小,在天空中旋转着飞舞,落在脸上,凉凉的。只是雪落在地上就瞬间化掉,堆积不起来。

但她依然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又蹦又跳。

她隐约觉得,自己仿佛与他拉近了许多。

那天,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写信给他说,等高考完,我就坐着火车去北方找你。

他回信说,好的,我带你看高高的烟囱。

她笑了,她又想起了那年夏天他写给她的信,他说等他攒够了钱,一定要来江南。

只是,他去江南找梦,而她是去北方找人。

她觉得,她对他的感情,正一天天地变浓,几乎成了她生命的全部,一丝一刻都不能分开。如果说她是鱼,那么他一定就是水,没了他,她会窒息而死。

这些细微,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起过,甚至包括朋友。

她仍和朋友走得很近,只是不经常在一起了。她们之间的话似乎变少了,没有初中时那么多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她偶尔也会对朋友讲起他,讲他的状况,一点一滴,朋友总是听了笑笑,不多说什么。

她觉得,朋友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许多。

那么自己呢,也长大了么?

她不知道,只是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脖颈,扎成辫子,走路的时候甩来甩去,搔得脖子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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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上了高三,那时她的头发,已经长到了后背。

她收起了这么多年来他所有的信,居然比高三的卷子还要厚。她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含着眼泪,长长的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有多少页。她说她高三了,要以学业为重,不能再给他写信了,让他一定要保重。

就这样,她将所有有关他的记忆——她的青春,一齐锁进了匣子里。

那时的江南,正值最繁华的时候,烟雨楼台,景色如画。

她只记得她写给他的话,高考完后,就坐着火车去北方找他,到那个他笔下苍凉的小城去,呼吸有他存在的空气,走过他踩过的柏油路,该是多么的真实。

那一夜,她笑着入睡,梦里,她梦见了雪,纷纷扬扬。

11

如火的夏天,她尖叫着从考场出来,扑向早已守候在外面的老爸老妈,她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没有参加同学们的聚会,她匆匆忙忙地跑向火车站,就像五年前她抱着他的书一样,拿着那张粉色的印有他所在城市名字的车票,一路飞奔回家。

简单收拾好行囊,推开门时,她看见了朋友。

她一把搂住了她,对她说,我要去找他了,我终于要去找他了!

朋友拍拍她的背,说一定要穿得漂亮些啊,给他一个惊艳的美,迷死他。

她笑,笑得像朵盛开的荷花。

朋友送她去车站,一路上,都挽着她的手。

火车上,她兴奋得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心跳似乎从未平稳过。

因为,她知道,她离他,越来越近。

穿过山川,穿过平原,穿过长江与黄河,一路向北,奔向他。

她没有告诉他,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几天几夜的辗转,火车徐徐地进了站。是的,就是这里,他的城市,空气里到处都是他的味道。

她随着车站拥挤的人流走出,站到喧闹的街上,街上的车辆如梭,迷乱了她的眼。她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我已经到了你这里,你来车站接我。

可是短信还未发出,一阵急促的振动传来。

是他的短信。

他说,此时他已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等着他,如水的江南。

他们就这样彼此错过。

在车站嘈杂的人群中,他们有过一次相遇,就那么一瞬间的擦肩而过,一瞬间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