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两人慢慢安静下来,明可舜到最后还不忘再给对方挠一下,但是安格并没有再还手。她望着外面飞速倒去的景象,人和树木都被拉得很长。心里的浮躁被满眼的绿色覆盖,她不知道从哪突然 冒出一拨又一拨的伤感,耳边突然响起木吉他带着磁性的声音,一起一伏的在耳朵外跳动着,淹没空调送风的呼呼声,淹没聒噪的蝉鸣。
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幻听。曾经听过太多遍,便复制在了大脑皮层深处。
北幽的绿化做得很好,两条单行道之间隔着很宽一条绿化带,草垛之间围着大片大片的草地,随处可见乱长的蓝色白色野花。在乐队组起以前,忌司是弹木吉他的。他会弹很多曲子,但是安格能记起的 就只有一首了,那首曲子又轻又缓,每个音被咬得很清晰,一下一下地,连在一起听又觉得是轻柔而模糊的。
那首曲子就像黄昏时下起的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天空并不灰蒙,远处仍然可以追寻到夕阳晕染的一缕缕血红,微光浮动在安静的河流上,古老而静谧。安格每次听到它,都觉得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 抚平心上浮躁的莠草。
她记得那首曲子的名字,是浪客剑心里的,Departure。
[八二]
每个人体内都有一台留声机,在我们平淡无奇的生命里放上一两首合乎时宜的旋律,催眠细胞回到过去某个幸福的时光。
而在那些所谓的幸福时光中的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幸福。甚至包括现在。
[八三]
海选那天,骄阳炙烤着大地,没有一点风,像一个囊括天地的蒸笼。海选地点人多得吓人,密密麻麻的全是黑黑的一片。安格打了一把太阳伞和明可舜站在赛点对面的车站,阳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空气燥热得不行,才买的一瓶带冰块的饮料,拿出来没多久就化得一干二净。
终于从人群里挤到大厅,安格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用手背不断地擦着脸上的汗水,明可舜则在一旁不停用宣传单扇着风,脸被涨得通红,她四处张望着找不到半个座位。
整个大厅的墙上都被贴了“唱响天堂”的海报,媒体在其中转悠采访。安格紧紧拿着自己的牌号,心里像有一只蝴蝶在扑腾,挠得心壁直痒痒。
呐,我一个人的话,真的可以做好吗?
“哇啊,安格,你看那个男的好帅啊”明可舜才说完,马上又看到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生从旁边走过,“哇……要是她在我们学校,估计追她的人要大把大把的抓了……”
“呃。”安格撇下嘴巴,盯着自己:无花的大号绿色T恤,一条迷彩五分裤,头发也没怎么打理。一句话,形象可以说糟到了极点,像是从床上一路被拖出来到这的。
不过也的确是这样,因为前一天兴奋得睡不着,早上明可舜来的时候安格还在蒙头大睡,时间匆忙所以她只把嘴脸胡乱洗了一下就赶来了。
“你今天打扮得还真是漂亮啊。”明可舜用手指戳戳她。
“那你也没必要这么鄙视地看着我吧?”
“啊,我有吗?”
“算了,不跟你闹。”安格嘟噜着,虽然表面一副对外表不在意的样子,可周围的人一个个都打扮得那么光鲜,各个都很养眼——除了自己。
“啊哈哈,其实你今天穿得蛮有特色。”
“什么?”
“像个绿毛毛虫,哈哈哈……”
安格一瞬间想把明可舜给拍死,正准备把她的头打一下时,她看见Doom四人走了过来。
“哟,你好啊。”Ebba穿着一条白色的蕾丝裙,卷发被披散在两边,她上下打量了下安格,忍不住爆笑起来,“哈哈……不好意思失礼了,但你穿得实在是太搞笑了!怎么,没看见你其他三个宝儿啊? ”
“她明明知道你们解散了的。”可舜小声对安格说道,安格居然还赔着笑脸。
“你们几号?”安格问,不过眼睛看向的是罗克。
罗克把包换了个肩膀背,瞥了她一眼,不想讲话却还是回答:“1003。”
“耶?那正好你们在我前面几个。”
“你还‘耶’?别忘了只有五十个名额哦,直接通行证可不多呀,说不定到我们的时候就发完了。”Ebba高傲地笑着朝安格走去,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显得更乱了,“哎呀,我本来想把你弄丑点的, 没想到这乱糟糟的头发更适合你些。”Ebba说完就踩着高跟鞋要走。
“喂,你!”明可舜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却被安格拦了下来。Ebba厌恶地把手一甩,生怕明可舜的手脏了自己什么的。
“算了。”安格捋着自己的头发,“可舜,我这样看起来好点没?”
明可舜瞪了Doom一眼,回头帮她把头发理了理。安格一脸的平静,只是握牌号的手更紧了些。
“别担心,如果你真是毛毛虫,那也是可爱的。Ebba就算穿得再白,也就只是只恶心的妖蛾子。”明可舜说,眼睛里有愤怒在闪烁,但更多的是坚定,“安,虽然我无法像忌司和昊那样保护你,但请你 相信,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请你相信,明可舜支持安格。”
尹泽昊坐在位置上,离正式开始比赛还有二十分钟。考场设置在学校,教室里的空调轰轰作响,风直吹在他身上——他的位置正好对着空调。
“请同学把参赛证放在桌的右上角。”考官一进门就说,怀里抱着一叠画纸,“请确认你们是否是B组赛区001035号,B组是高一学生——当然,高一升高二也是咯……你们需要用水的可以到后面走廊的 尽头打水了。”
尹泽昊从桌子底下拿起笔洗便朝外走去,才发现教室里用水彩的人几乎少之又少。也难怪,整个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选择彩铅或用麦克笔上色会比较快。
但走到打水的地方才发觉人还是很多,看样子像是A组(成人组)和C组(高二及毕业生)的,D组一般都是初中生所以基本上没有看到。
安格怎么样了呢,还好么?
尹泽昊抬头看见从走廊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的细小灰尘在阳光间上下沉浮。水龙头的水哗哗流淌着,溅起来的水雾很快就被蒸干,空气闷热得不行。
,你,一定要加油啊!
人流动得很快,电视台的人时不时会出现在赛场进出口逮住几个人问问感受,不过安格想自己穿成这样应该是没得采访的。
Doom一群人和自己讲完话之后就被电视台拉去采访了,后来又来了一群小Fans,搞得现场的气氛恨不得像是Doom个人记者会。
安格和明可舜站在赛场进口附近,靠着墙捶着站酸了的腿,最开始被工作人员引到这里时还紧张得不得了,可是这一等一累,疲倦感早压过了紧张。
“1003进来,1004、1005准备。”工作人员喊着。Ebba从Fans给她让的位置上站起来,进场的时候还不忘给安格一个轻蔑的笑。
想也不用想,Ebba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为数不多的通行证,场外一阵骚动。安格一下子睡意全无,大片的人潮朝那边涌去,电视台在第一时间现场报道,Doom一行人被称为北幽赛区最有希望的实力组合 。
“你羡慕么。”明可舜望着Ebba说。
“还好。”安格刚刚回答完,就听见工作人员喊了声:“1019进,1020、1021准备。”
前面的二人组合很快就出来了,面露菜色。安格从墙边站起,走进场的那一刻心里兵荒马乱,所有的脑细胞刹那被警醒,好像才真正意识到——
如果输了,怎么办?
安格浑身上下都被紧张绷紧了,头上微蓝色的灯光却让她觉得刺得睁不开眼睛,之前心里打好的腹稿现在全忘得一干二净,从心底好像噌地燃起一把火在皮肤周围熊熊地烧着。
“那个……我是1003……啊,不是,是1020号。”安格看见其中一个评委皱了皱眉头,心里更慌了,“我现在可以开始唱了吗?”
“嗯。”评委们正低头写着数据。
“我唱的是‘Yesterdsy once more’……When I was young——”
“叮咚!”铃声响起的时候把安格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哈哈,别怕别怕……但你可连最开始的音都没唱准啊。”其中一个评委笑着笑着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啊……我平常唱不是这样子的……”
“平常?我们总不能说等你发挥得好的时候再唱吧?还有,上台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嗯……下次加油吧。”
下次加油吧。
嗯,也就是说,这一次你别想了。
连第一句话都没唱完。
明可舜一看到安格那么快出来,还阴沉着脸,就知道肯定完了。
安格出来的时候听不见旁边的声音,明可舜张着嘴不停地在说些什么,但那些词句到了脑里就混乱成一团,成了录音机绞带时放出来的杂乱的声音。
终于从大厅里走出来,外面的骄阳依然很毒,地面的空气被烤得在视线里波动。应该是很热的,但那些阳光照在身上,她还是觉得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冷,皮肤却起了鸡皮疙瘩,手使不出半点力气。
安格站在马路边上,叶子哗啦啦地在头顶招摇,斑驳的光点在地面晃荡。她很奇怪自己并不想哭,只是胸口闷得厉害,像一块压抑的火种。
没过多久她便看见尹泽昊过来了,少年微笑的脸在强光下慢慢地失掉了表情,眼角下垂。
安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耳边轰轰地一直响着金属敲打的耳鸣无法散去。恍惚间她被明可舜推上了车,又恍惚的在车上坐了很久,下车的时候映入眼底的是北幽一中的大门。
来这里干什么。这句话安格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说出口,但明可舜转过头来的时候她明白自己肯定说了出去。
然后她终于听见一个声音:
“安格,我给你半年的时间,半年之后你要超过我,然后去参加最后的武汉赛区。”
有人把手搭在了自己肩上,她抬起眼,看了一会儿才发觉从眼前闪过的光是眼镜的反光。
——是张老师。
难以继续的梦想,和停止思维的大脑,构成空虚与遥远的集合体。
在狭小的领域,总天真地以为自己还是不错的。太单纯了。
压力大得随时随地都想哭,觉得孤军奋战的自己是多么可怜,干什么都觉得太遥远,怕付出代价仍然得不到认可,怕没出息。
做自己的力量,好难。
但我想变得更强,我想让周围的人觉得认识我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我想证明安格的存在!向这个世界呐喊!
我要变得更强!
傍晚的时候天气突然转阴,乌云在头顶上方翻腾着。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风湿热中也有一丝凉爽。风吹得极大,雨被用力地在空中掷成一条条直线,在窗台撞起飞花。
忌司站在窗台前,仰起头,雨水从窗外溅进来打湿了脸。
夜空起初在低处压着一抹紫色,往上走去是愈发深的蓝。过了会,那抹紫是更加深重了些,朝苍穹顶端蔓延过去,城市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在雨色中摇起光晕,在云里燃烧开一片红色的低霭,忽高忽低 地明灭着。
忌司,重组Flight吧。
但是。忌司想了会才说,我曾经也有自己的梦想。
那边沉默。
但现在,我只想做普通人,就像现在这样,平淡地过去。
张老师只说了开头那句话就把电话挂掉了,任由他愣愣地听了半天的忙音。
嘟,嘟,嘟……电话的忙音就像他当时变得越来越快的心跳。
然后忌司在段昱浪家的窗台上,看到安格推开明可舜和尹泽昊,选择一个人往025走去。她穿着一身的绿衣服,被雨水淋了个彻底,天空昏暗,路灯低靡,光影在她脚跟下摇曳。慢慢的,那抹绿色开始模 糊起来,在雨色中被冲淡,洗刷,然后终于没了踪影。
窗台水积越来越多,他把窗户合上,转回身看见段昱浪浑身湿透地从门外进来,背后跟进一个人,短短的毛边头,服帖地粘在脸上,七分裤脚不断地向下滴着水。
“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她了。”段昱浪解释道。
“尹泽昊呢。”
“当然回去了。”段昱浪走进洗手间。拿出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又在桌上拿了一卷纸,“喏,你也擦擦吧,别凉了。”
“谢了。”明可舜把脸上的雨水擦去,久久凝视着忌司。忌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于是就这么和她对视着。良久,明可舜才开口说:
“我不管你和安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要解散Flight,我来这里就是想要跟你说一声,安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坚强,她也不过十六岁,跟我们一样都只是小女生。今天她去参加‘唱响天 堂’了,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一个人忍受别人的冷嘲热讽,一个人在评委面前紧张得唱跑调……其实我不应该打扰你在这赏雨的,但在她成长到真的可以一个人支撑之前,我想她还是需要这个乐队 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Pub看过她唱歌,但我有过很多次。我可以感到她唱歌不如以前,唱着就走神了,音调是对的,但是没有感情。尹泽昊跟她在一起,但她还是总和我提起以前的事,跟我讲你们第一 次上台的样子,跟我讲你们在音乐方面产生分歧的事,她讲了很多,讲的时候很开心地笑着,然后便沉默下去。
“不好意思给你说了这么多的废话,可是,与其我刚才说的她需要这个乐队,还不如更准确地说,安很需要你。
“还有最后一句话——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安。”
[八四]
安格日记
2005.7.22
或许今天是我过得最糟糕的一天了。平时蜷缩在自己狭窄的世界里,觉得自己还算不错。可是,到了真的和人比的时候,原来自己其实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看到那么多厉害的人,觉得自己很差劲。只能在心里唠叨着,怎么会有这么多闪亮的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闪亮的人。
想要耀眼,更耀眼一些。讨厌这种平凡,讨厌碌碌无为。以后到底会是怎样,有些畏惧失败。有人说,我们根本没必要跟那些站在高端的人相比,我们只需默默地活着。可默默地活着就意味着默默地死 去,我想要的是这样的吗?究竟是自己太无力怕吃苦而打出“平凡才是真”的口号,还是自己根本没有勇气没力量去抗衡失败?人就是这样子的,认真想想,在我们说“算了”“无所谓了”“不管了” 这样的字眼的时候,实质上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找借口,人在软弱的时候,无论装得怎样坚强,在他心灵深处还是软弱的。
寂寞的人害怕寂寞,所以他显得冷漠;软弱的人害怕伤害,所以他总在逃避;爱哭的人怕被遗忘,所以他爱撒娇;颓废的人害怕别人嘲笑他无能,所以他用玩世不恭告诉别人自己有能力,只是不想做— —这些都可以理解,生物都懂得自我保护。
有人说我对自己要求太高,学音乐的混个教师就不错,但这怎么行?标准是不能降低的,我想成功!
我不相信我一定会成功,但我一定会坚持不懈地走下去,在这路上,总会有人先放弃的,剩下来的人,才是强者。
不许懈怠。
必须前行。
总有一天我站在镜子前,看到的不是我的黑眼圈,而是无比闪耀的自己!
加油啊!即使是孤独的,也要全力以赴!不要回头!
[八五]
寂寥的宇宙。微漠的星球。
无数泡沫构成的时代,隐藏在棉花糖下的冷世。
这便是,我们所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