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从车上跳下来,背向河流,眼忽然一亮。
点点碎碎的束束光芒朝着天空射去,消淡在半空里——那些光晕里红得诡媚的曼珠沙华凉烈地燃烧起来,一朵朵像对天堂祈祷的双手。安格步入没过膝盖的花田,往那片走去。
越走近,那些由手电筒光线组合成的字体就愈发的明朗。
大大的两个中文。
安格不知道是哪里累了。
她虚弱地蹲下去,忘了回头。山风很冷,地表温度骤降,茎长的曼珠沙华在头顶摇曳,打招呼般地敲打她的头。
——「你好」。
你很好。
你一定很好。
“骗人。”安格掐了自己一把,“骗人,你骗人。”
凉介站在她背后,没敢吭声。
“我不好,我很不好……忌司,你听见了吗?没有你们,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安格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走到光晕的中央,转身面对凉介,没有看他。
她摊开双臂向后笔直地倒去,短发被气流舞得乱飞,她倒在柔软地草地上,看着天空。
“好想你。”
这边的天快黑了。
这边的街道看不到尽头。
这边的城市白天黑夜都是那么喧闹刺眼。
你那边还好吗?
Red Spider Lily,花叶轮生,月月年年,永不相见。两人坐在曼珠沙华田间,风从身后袭来。
“他是一个看起来很像不良少年,却有特殊气质的人,是个看起来很凶很冷漠,其实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因为你要来日本,所以分手了?”
“呃……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
“……”
“我们绕了很大一圈,在圆终于快要画完的时候,我却说,嗳,我要走了。或许是因为我们连再见都没有郑重地说出,所以至今还是无法再见吧……以前我以为我来日本是对的,可我总是忘记,自己是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连回家的路都没有,怎么回家?”
“故乡是与生俱来的,相信我,每个人都是有故乡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等你回家。”
“谢谢。”安格笑笑,睫毛眯成弯曲的线,“如果赤尾要我现在和你结婚的话,我想我也没多大意见。”
“?”
“只是‘如果的话’啊”
“把‘如果的话’这几个字去掉。”凉介这时没有笑。
“走啦走啦,回家”安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往路边走去,“我差点忘了,今天还得去写博客呢要是没按时更新又要被骂了!”
真的已经到秋天了。
秋天过去,冬天将近,又是一年光阴。
呐,即使不会再有美好的结局,至少让大家再见一次吧。
凌晨。
安格坐在老板椅上,电脑荧荧地发着冷光。窗帘拉着,屋里昏暗。手劈劈啪啪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写着博客——上次采访承诺的,谈些关于过去的事。
过去。
安格转了转坐椅,脚翘在柜子上,她深呼吸一次,搓了搓冰凉的脸蛋。
昊,忌司,明可舜,段昱浪,夏天真。
北幽一中,流云涉,枫香树,小弄堂。
那些雪泥鸿爪都在大脑里自私地留着,被时间发酵散发出香甜,无论是开心亦或流泪,现在想起来,就算是当时痛不欲生的时刻也如春光。
恍恍惚惚地隔了好长时间,很久不再想起,却一直这样记着,记着,不敢忘记,舍不得丢掉。即使现在发生的事更多更复杂,那些日子依旧柔软得心痛,在心底漂浮着海绵,一幕幕想来,浮在嘴角的笑 靥,终究也只是浮着。
不记得当时哭过了多少回,反而那些大笑着的画面,仍然覆在眼膜。
最先想起来的是忌司的名字,但随后回忆的事情却是和昊曾经相处的细节。比如她在操场的铁栏杆上走,右手牵着昊,不管怎么走,都不担心会掉下来;晚自习前一个小时的休息,吃完饭坐在操场的角 落,两人比谁讲的笑话比较冷;曾经顽皮地拿出橡皮筋,在他的黑发上扎上一个小辫子,还严词厉色地叫他不许拆掉,等轮到他给她扎时她却大叫着立马拆掉,搞得他郁闷半天。
就连吴修雪这个名字,起初小心翼翼总不敢提起,到最后竟也成了调侃的对象。在路上看到一个便宜的大娃娃,她一时兴起就说,哎看,吴修雪喜欢的,快去买啊。
其实刚开始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还有点讨厌,最初在一起也尽是排斥,明明知道对方待自己好,还是嫌这嫌那,总之看到他人就烦。但越往后来,却变成习惯了。习惯他会弯下腰来给自己系上松 开的鞋带,习惯他从教室另一端走来收拾乱糟糟的课桌……这些,想必忌司也会做,所以当时并不觉得有任何特别,到了后来问问别的女生,才知道原来这些事她们男朋友从来视而不见。
说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有段时间,安格甚至想过,这个少年或许能陪自己一辈子。
安格蜷在椅子上,电脑屏幕保护是一片湛蓝的天。她决定一直坐着,用大量的时间回忆忌司。就像是在看一场放了几百遍的老电影,时间过去,经典永远不会褪色,剧终人散揉揉酸痛的眼睛,却伸出一 手背的冰凉。
从那个时候起——
流云涉某一个死胡同,拿着铁棍肌肉发达的混混们堵死了路,连一只蝴蝶也飞不走。如果不是那个穿白色木棉裙的小女生,那么那个少年就会没有任何牵挂地放开拳头,以高出那些人十倍的力量揍回去 。
可是少年只能把小女生勒进怀里,用身体替她挡住所有的攻击,即使意识晕沉,也下意识地护住。
——从那个时候起,眼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只有你了。
许久,她慢吞吞地在一片空白的博文里打下几排小字。
——那是我最真切又最遥远的青春年华,请原谅我的自私,舍不得拿出来跟任何人分享。
[一三○]
明亮的玻璃窗,白加绿的墙壁,哧呼作响的电扇,整齐的桌椅,堆得老高的书本。
明媚而鲜活的光色在教室里扩散无遗,安格从桌上趴起来,前面的两个女生听MP3做作业,其中一个突然“啊”了一声——原来是耳机被拉掉了。睡意还没有完全退去,脑袋的反应迟了半拍,堆在眼前的 书本不知怎么地全部掉在地上,哗啦哗啦,白色书页自动地翻到最后一页。
周围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并没多大反应。窗外红黄相错的枫叶爬着铺叠生开的纹路,萧萧落下,在分秒里游曳喑哑的时间光轴,浸泡在褐色的秋水里,腐臭,溃烂。
安格弯腰下去捡东西,可她捡了很久,书本还是那么多,捡啊捡啊什么时候才是终结呢。教室里人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抽空,满地满地都是白花花的书本,素净又肃静,像是葬礼前作悼词的黑白书文,把 世界填补得没有一丝缝隙。
一只手插入视线,顺着这只手寻过去,少年黑色的头顶入进眼里,干净的白衬衣,工整的领带。
于是书很快就捡完了,桌椅慢慢地浮现,周围又是人声喧哗。
少年站在面前,眯着蓝色的眼睛摸了摸她的头发,张嘴说,还真是不小心呐。
毛边头的女生拿着一小袋点心跨过一个个椅子,来来,尝尝我妈妈做的点心。
回头看去,赤尾叉腰站在老远的地方骂骂咧咧地数落着谁谁谁,雪乃和结衣站在他面前,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你们是谁?我是谁?其实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是不存在的吧。
世界突然捅开一个偌大的裂纹,无数黑色的飞虫扑扇着翅膀黑压压地飞出,像一条肥壮的毒蛇,吐着细长的红信扭来。
绝望之前,一个红发少年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打开双臂挡在面前。
向着大雨发誓,你的一切,由我来保护。
“我在这里!”一声呐喊把自己从沉沉的梦境中拉出,安格浑身冷汗的靠在墙上,她虚弱地眨了眨眼,头发都被汗水浸湿。
“你们在哪儿……”
四周一片冥冥的昏黄天色,百叶窗射出细腻的中黄,在墙壁上画下一根根条码。安格抵着冰冷的墙,喉咙干涩发痛,没有力气站起来。
赤尾应该走了,大概又把自己关忘了。
这里是艺人专用的禁闭间。大概因为前几天喝酒的缘故,她几次打开嗓子却无法很好地唱歌,广告曲的录制一天天延期,最后广告商一怒之下要求解除和约,负面报导下公司亏损了一笔。
安格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离开Ace,离开东京,然后这里也像北幽一样,在脑里尘封,逐渐变得单薄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扒开百叶窗的一片叶片,一道微明的光打进瞳孔,灰色的世界在雨中叠起层层轻烟。
——这庞大而又压抑的雨世啊。
单薄苍白。
终于没有了一点血色。
河野上空是低矮的云雨。黛青色的草地边是黄浊的河水。
呐,安格。又下雨了。
你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怎么才能跨过如此漫长的距离,保护你从今所有的一切呢?
还是说,这个位置,已经不需要我了。
忌司
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