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之剩肉,全被齐桓公独吞了,他一边擦嘴,一边问道:“此何肉,而美至此?”
易牙对曰:“此人肉也。”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有两个宫女大口呕吐起来。齐桓公将手一摆,二宫女当即止呕,一脸痛苦之状。
桓公沉着脸问:“此肉何处得之?”
易牙对曰:“臣之子也。”
桓公大惊曰:“怎么,你把你的儿子杀了?”
易牙道:“正是。”
桓公道:“你为什么要杀儿子?”
易牙道:“臣闻‘忠君者不有其家’。君未尝人味,臣故杀子以适君之口。”
桓公叹曰:“卿真忠臣耶,哎,寡人听说,你熟读兵书,又善射御,是不是真的?”
易牙一脸谦恭道:“熟读兵书,臣不敢说,但太公兵法,臣至少读了八遍。”
桓公突然说道:“‘行其道,道可致也;从其门,门可入也;立其礼,礼可成也;争其强,强可胜也。全胜不斗,大兵无创,与鬼神通,微哉,微哉!……’此语出自何处?”
易牙道:“出自姜太公《六韬武韬发启》。”
桓公道:“武王问太公曰:‘何以知敌垒之虚实,自来自去?’太公怎么答?”
易牙思忖良久,吞吞吐吐背道:“太公曰,将必上知天道,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登高下望,以观敌之变动。望其垒,即知其虚实,望其士卒,则知其去来。”
桓公又道:“武王问太公曰:‘吾欲未战先知敌人之强弱,预见胜负之征,为之奈何?’”
易牙道:“太公曰……”,他急得头上冒汗,也没有背出个太公怎么曰。
桓公笑遣道:“你先退下,待天放晴后,寡人将要考校你的武艺。”
那天说晴便晴,到了翌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齐桓公亲自来到演武厅里,对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易牙说道:“你是善弄枪还是善耍拳?”
易牙道:“小臣善舞枪。”
桓公差人送给易牙一杆长枪,易牙倒也舞得很像样子。桓公满面喜色道:“你不是还善射箭吗?弓箭伺候。”
老实说,易牙的箭技不怎么样,射个十箭,能中六七箭就不错了。今日里似有神助,射了十箭,箭箭中的。桓公满面春风道:“果然神箭,寡人封你为将军。”
易牙强压欢喜,跪地谢恩。自此,桓公身边又多了一名小人,他与竖貂里外用事,阴忌管仲。此事,列国尽知,只瞒着桓公一人。
既然列国尽知,蔡昕岂能不知?但她不认识易牙,对易牙的到来也没多想。
卫姬可不同蔡昕,见易牙进来,不无嗔怪地说道:“哟,你到底来了,奴家还以为你把奴家给忘了呢?”
易牙嬉皮笑脸道:“小人谁都敢忘,能敢忘了娘娘。”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蔡昕问道:“这位是……”
卫姬道:“这位是宋国的蔡娘娘。”
易牙故作惊讶道:“久仰,久仰!人都说蔡娘娘天姿国色,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末将拜见蔡娘娘。”
蔡昕忙起身还礼道:“谢将军。”
卫姬三番两次给易牙看坐,易牙不坐,反盯着蔡昕问道:“听说贵国发生了叛乱,宋闵公也给杀了?”
一句话说到了蔡昕痛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使劲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易牙道:“贵国既然有人作乱,娘娘就该留在国内平乱才是,怎么跑到敝国来了?”
蔡昕哽咽着说道:“奴家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那叛平得了吗?”
易牙道:“既然平不了,娘娘只好认命也就是了!”
卫姬抢先答道:“她不想认命。”
易牙把眼盯着卫姬道:“那她想干什么?”
卫姬道:“她想向咱借兵,一来复国,二来为闵公报仇。”
易牙道:“这兵怕是不大好借。”
卫姬道:“为什么?”
易牙道:“主公自长勺之败,深悔用兵,乃委国与管仲,日与妇人为乐,前不久,许君进献一女,面如三月桃花,主公爱之,七日未朝,岂能借兵于宋?”
“这……”卫姬移目于蔡昕,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蔡昕道:“对于贵国国事,小奴不敢妄加评说,但小奴听到的与雍将军所言,大相径庭。”
易牙面带不悦道:“娘娘听到了什么?”
蔡昕道:“小奴听说,长勺之战,贵国的元气并未大伤,贵国国君在仲父的谋划下,改革弊政、发展生产、爱民恤民、兵民合一、销山为钱、煮海为盐、国富民强、兵精马壮,正是做一番大事业的时候 ,岂能对宋国之事袖手不管?”
易牙讥笑道:“娘娘对敝国的事知道的还不少呢?”
蔡昕道:“那是自然,如果奴家对贵国一无所知,奴家就不会向贵国借兵了。”
易牙还要再说什么,被卫姬摇手止住:“雍将军不必再言,奴家已答应蔡娘娘,要带她去见主公。”
“你……嗨!”易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娘娘,末将想和您借一步说话。”
卫姬道了一声好,当先走入内室,易牙亦跟了进去。
卫姬道:“你为什么反对借兵?”
易牙自怀中摸出一封用帛写成的密书,双手捧给卫姬,卫姬展而读之:
び航军勋鉴:
横观列国,拜将者数以千计,将军之智之勇之识兵书,无人可匹。愚兄这辈子没有服过人,唯有将军耳。兄闻将军膝下有一女,年已八岁,聪明贤淑。愚兄有一子,名唤南宫牛,十八岁矣,虽位列将军 ,尚未婚配。愚兄斗胆向贤弟求婚,特奉白璧一双,金妆匣一副,做为定礼,望贤弟勿辞为盼。
另,敝国闵公驾崩,新君已立,万民甚为拥戴。唯闵公之遗孀蔡昕,贪恋权势,欲要其子为君。然其子不满周岁,乳臭未干,何以为君?蔡氏一意孤行,欲要借贵国之力,颠覆宋君,此祸国之举也。恳 请将军勿以其言为惑,设法阻其借兵之事。贵国虽有管仲主政,但贵君所亲者将军耳,由将军出面阻止,想不难矣。事若成,不唯宋国之福,亦愚兄之福也。愚兄当奉黄金千斤(此黄金,非铜也)以为 谢。
拜托了。
下国将军南宫长万顿首百拜
卫姬一口气将信读完,似羡似讥道:“将军真行,将军这一下可要发大财了。”
易牙知她生出误会,忙解释道:“小人哪有那么大的胃口,敢把千斤黄金独个儿吞下。”
卫姬道:“这是送给你的,你不独吞,难道还要把它上交仓储不成?”
易牙道:“小人还没那么傻。”
卫姬道:“你打算怎么办?”
易牙指了指自己鼻子,又指了指卫姬道:“咱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啊!”卫姬惊叫道:“你分给奴家一半呀?怕是你有些舍不得哟!”
易牙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边吻一边说道:“伸手摸住肋巴骨,咱俩谁跟谁呀,我还能舍不得!”
卫姬不无担心道:“可奴家已经答应了她呀?”
易牙道:“您答应,主公并没答应。”
卫姬道:“可奴家已经答应明晨带她去见主公。”
易牙道:“你不会找个托词,就说主公狩猎去了。”
卫姬说:“一天两天好推托,三天四天呢?”
易牙道:“干脆这样吧,您就说主公狩猎归来,染上了风寒,月儿四十好不了,叫她上别国借兵去吧。”
卫姬道:“她要是还不走呢?”
易牙将手一劈,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果如卫姬所料,她说齐桓公狩猎去了,蔡昕道,狩就狩吧,大不了等他两天。她说齐桓公病了,蔡昕说,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发一发汗就好了,我就等吧。
她一连等了十天,大有不见不走之意。
起先,卫姬还装模作样,陪她吃饭,陪她闲嗑牙,十天过后,再也不肯照面,急得她到处找。
翠翠有些不忍。
翠翠是卫姬的宫女,是从卫国带来的。翠翠的父亲是执戟郎,为一件小事冒犯了国君的宠妃,国君要把他推出斩首,多亏蔡大夫,也就是蔡昕的父亲讲情,才免遭一死。
翠翠记着蔡昕,蔡昕不记得翠翠。翠翠要报这个恩,待更深夜静之后,潜入蔡昕居室,悄声说道:“蔡娘娘,你快走吧,再不走恐要大祸临头了。”
蔡昕惊问道:“你是谁?你这话从何说起?”
翠翠便将自己的身世,南宫长万的来信以及卫姬与易牙的阴谋细细讲了一遍。
蔡昕越听越是心惊,有心逃去,天已灰黑,恐城门落锁,更恐卫姬派人追赶,难啊!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翠翠劝道:“娘娘别哭,奴婢有一计,可使您转祸为福。”
蔡昕忙将哭声煞住:“贤妹能使奴家转祸为福,此恩如同再造,请受奴家一拜。”
翠翠忙制止道:“娘娘不必如此。娘娘再要多礼,奴婢就不讲了。”
蔡昕忙道:“好,奴家不拜了,你讲吧。”
翠翠道:“俺家主公自长勺大挫之后,深悔用兵,此乃事实。乃委国仲父,日与妇人饮酒为乐,此也是事实。有以国事来告者,俺家主公总是曰:‘何不告仲父!’竖貂、易牙见主公如此重用仲父,心 甚忌之,合词向主公进曰:‘吾闻,君出令,臣奉令,今君一则仲父,二则仲父,齐国疑于无君矣!’俺家主公笑曰:‘寡人于仲父,犹身之有股肱也,有股肱方成其身,有仲父方成其君,尔等小人何 知?’二人大惭而退。”
蔡昕忍不住赞道:“您家主公,真明君也。”
翠翠道:“娘娘不想借兵便罢,想借兵,求卫姬何如求仲父。”
蔡昕叹道:“奴家也知仲父是一贤者,怎奈,奴家与他素不相识,怎好求他?”
翠翠道:“娘娘来时,带国书了没有?”
蔡昕道:“闵公死于逆贼之手,何来国书?”
翠翠略微想了一想道:“奴婢倒是认识一个人,可以帮您引见一下。”
蔡昕迫不及待地问道:“谁?”
翠翠未曾开言脸先红:“说了也不怕您笑话,他是奴婢的一个相好,叫柏克刚,在仲父府上任阍者①阍者:看门人。,您若是想见仲父,尽管找他,就说奴婢让找的,他一定会设法让您见到仲父。”
蔡昕谢过了翠翠,潜出内宫,找到了柏克刚。那克刚见事情重大,当即向管仲做了禀报。是时,鲍叔牙亦在管仲府上,二人正在下棋,二人一道接见了蔡昕。当蔡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讲了一遍之 后,把个鲍叔牙气得须发皆张,切齿骂道:“这对狗男女,为了几个臭钱,竟敢这等胡为,我这就见主公去!”
管仲劝道:“贤弟不可鲁莽,卫姬、易牙固然可恶,一为主公宠妃,一为主公宠臣,您如果把这事捅给主公,主公是杀他俩还是不杀?不杀,无以对国法;杀之,痛失一个佞臣,一个尤物,何以为乐? 有道是‘主乐臣乐,主忧臣忧,主辱臣死’,咱作臣子的,不能光想自己,得多想一想主公。况且,当务之急,乃是救宋,未曾出征,先斩将军,于军不利!”
鲍叔牙长叹一声说道:“我听你的。”
管仲道:“既然你听我的,这棋就不要下了,你我二人夤夜进宫,说动主公,发兵救宋,免得夜长梦多。”
鲍叔牙道了一声好字,跟着管仲一同来见齐桓公,齐桓公正欲就寝,闻听二卿到了,趿着鞋迎了出来:“二卿夤夜进宫,必有大事,快说,出了什么事?”
管仲当先回道:“宋国发生了叛乱,宋闵公为南宫长万所杀。”
齐桓公道:“可立有新君?”
管仲道:“已立新君。”
齐桓公道:“这就难办了。”
鲍叔牙抢先说道:“不难办。”
齐桓公道:“为什么?”
鲍叔牙道:“新君乃闵公从弟公子游,此人容貌丑陋,性格残暴,为了一句戏言,杀二十二人,国人恨之入骨。”
管仲插言道:“闵公有一嫡弟,叫公子御说,智而贤,国人敬之,今已逃奔亳地,遣使向我求救。主公不欲称霸天下倒也罢了,若欲称霸天下,宋不可不救!”
齐桓公道:“寡人承仲父之教,更张国政。今国中兵精粮足,百姓皆知礼义,正是称霸的大好时机,但不知救宋得发多少兵马?何人为帅?何人为将?”
管仲道:“两万人马足矣,至于帅么,可由鲍叔牙来挂。将么,臣荐两人,一为王子成父,一为易牙。”
齐桓公道:“好,就依仲父之见。”说毕,把面转向鲍叔牙:“那就有劳鲍爱卿了!”
鲍叔牙受命之后,一边调拨粮草,整理器械,一边遣谍人去宋国打探消息。
也不过十几日时间,那谍人去而复归,报道:“公子御说复国,南宫长万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