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选集:文学与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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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唐初的白话诗(2)

山谷评此诗道:

己且为土馒头,尚谁食之?今改预先著酒浇,使教有滋味。

南宋禅宗大师克勤又改为: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著群(?)哭相送,入在肚皮里。次第作馅草,相送无穷已。以兹警世人,莫开眼瞌睡。(晓莹《云卧纪谭》卷上,《续藏经》二乙,二一函,一册,页十一)

宋末费衮《梁溪漫志》卷十载有梵志诗八首,其中三首是七言的,四首是五言的。我也选几首作例:

(十一)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十二)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末一首慧洪引作寒山的诗,文字也小不同:

人是黑头虫,刚作千年调。铸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大概南宋时已有后人陆续添入的诗;寒山、拾得与梵志的诗里皆不免后人附入的诗。

第二位诗人是王绩。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人,是王通(“文中子”)的兄弟。据旧说,王通生于584年,死于618年,死时年三十五(《疑年续录》一)。王绩在隋末做过官;他不愿意在朝,自求改为六合丞。他爱喝酒,不管官事,后来竟回家乡闲住。唐高祖武德年间(约625年),他以前官待诏门下省。那时有太常署史焦革家里做得好酒,王绩遂自求做太常署丞。焦革死后,他也弃官回去了。他自称东皋子,有《东皋子集》五卷。他的年代约当590到650年。

王绩是一个放浪懒散的人,有点像陶潜,他的诗也有点像陶潜。我们选几首作例子:

初 春

前旦出门游,林花都未有。今朝下堂来,池冰开已久。雪被南轩梅,风催北庭柳。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

独 坐

问君樽酒外,独坐更何须?有客谈名理,无人索地租。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贤夫。百年随分了,未羡陟方壶。

山 家

平生唯酒乐,作性不能无。朝朝访乡里,夜夜遣人酤。家贫留客久,不暇道精粗。抽帘持益炬,拔簧更燃炉。恒闻饮不足,何见有残壶?

过 酒 家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王绩是王勃的叔祖。王勃(648—675年)与同时的卢照邻、骆宾王、杨炯都是少年能文,人称为初唐四杰。他们都是骈俪文的大家,沿袭六朝以来的遗风,用骈俪文作序记碑碣,但他们都是有才气的作家,故虽用骈偶文体,而文字通畅,意旨明显,故他们在骈文史上是一派革新家。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讨武氏檄文》,所以能传诵一时,作法后世,正是因为这种文字是通顺明白的骈文。故杜甫有诗云: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杰之文乃是骈文的“当时体”,乃是新体的骈文。《滕王阁序》等文的流传后代,应正了杜甫“江河万古流”的预言。在古文运动(见下文)之先,四杰的改革骈文使他可以勉强应用,不能不说是一种过渡时期的改革。当时史学大家刘知几(661—713年)作《史通》,评论古今史家得失,主张实录“当世口语”,反对用典,反对摹古,然而《史通》本身的文体却是骈偶的居多。这种骈文的议论文也属于这个新体骈文运动的一部分。

四杰的诗,流传下来得很少;但就现存的诗看来,其中也颇有白话化的倾向。短诗如王勃的绝句,长诗如卢照邻的歌行,都有白话诗的趋势。

九日 王勃

九日重阳节,开门有菊花。不知来送酒,若个是陶家?(“若个”即“那个”?)

普安建阴题壁

江汉深无极,梁岷不可攀。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还?

这都有王绩的家风。

行路难 卢照邻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时含红复合紫,常时留雾复留烟。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辇恒阗咽。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娼家不来折?娼家宝袜蛟龙帔,公子银鞍千万骑。黄莺一一向花娇,青鸟双双将子戏。千尺长条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亏。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儿。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狂风吹。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尽哀怜。自昔公卿二千石,咸拟荣华一万年;不见朱唇将白貌,唯闻素棘与黄泉。金貂有时换美酒,玉尘但摇莫计钱。寄言座客神仙署:一生一死交情处,苍龙阙下君不来,白鹤山前我应去。云间海上邈难期,赤心会合在何时?但愿尧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

这几乎全是白话的长歌了。其中如“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娼家不来折?”“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黄莺一一向花娇,青鸟双双将子戏”等等句子,必是很接近当日民间的俗歌的。卢照邻又有《长安古意》长歌,文太长了,不能全抄在这里;其中的句子如: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如: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前帖双燕。

都是俗歌的声口。这一篇的末段云: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种体裁从民歌里出来,虽然经过曹丕、鲍照的提倡,还不曾得文学界的充分采用。卢照邻的长歌便是这种歌行体中兴的先声。以后继起的人便多了,天才高的便成李白、杜甫的歌行,下等的也不失为《长恨歌》、《秦妇吟》。上章(第十章)曾引《续高僧传》善权传中的话,说当时的导师作临时的唱导文,“或三言为句,便尽一时;七五为章,其例亦尔”。这可见六七世纪之间,民间定有不少的长歌,或三言为句,或五言,或七言,当日唱导师取法于此,唐朝的长篇歌行也出于此。唐以前的导文虽不传了,但我们看《证道歌》、《季布歌》等(另详见别篇),可以断言七言歌行体是从民间来的。

七年前(1921年)我做这部文学史的初稿时,曾表示我对于寒山、拾得的年代的怀疑。我当时主张的大意是说:

向来人多把寒山、拾得看作初唐的人。《寒山诗》的后序说他们是贞观初的人。此序作于南宋,很靠不住。我觉得这种白话诗一定是晚唐的出品,决不会出在唐初。

我当时并没有什么证据。但我后来竟寻得一条证据,当时我很高兴。这条证据在《古尊宿语录》卷十四的《赵州从谂禅师语录》里面,原文如下:

师(从谂)因到天台国清寺见寒山、拾得。师云:“久响寒山、拾得,到来只见两头水牯牛。”寒山、拾得便作牛斗。师云:“叱,叱!”寒山、拾得咬齿相看。师便归堂。

据《传灯录》卷十,从谂死于唐昭宗乾宁四年(897年);但据这部语录前面的《行状》,他死于戊子岁,当后唐明宗天成三年(928年)。无论如何,这可以证明寒山、拾得是唐末五代间人了。

但我现在不信这种证据了。我现在认《赵州语录》是一个妄人编的,其人毫无历史知识,任意捏造,多无根据。如行状中说从谂死年在“戊子岁”,而无年号;下文又云:“后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学者咨闻东都东院惠通禅师赵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礼而退,乃援笔录之。”后唐无保大年号,五代时也没有一个年号有十一年之长的:保大乃辽时年号,当宋宣和三年至六年(1121—1124年)。这可见编者之捏造。戊子若在后唐,便与《传灯录》所记从谂死年相差三十一年了!《传灯录》说他死时年百二十岁。即使我们承认他活了百二十岁,从后唐明宗戊子(928年)倒数百二十年,当宪宗元和三年;而《语录》中说他见了寒山、拾得,又去见百丈和尚(怀海),百丈死于元和九年(814年),那时从谂还只有六岁,怎么就能谈禅行脚了呢!以此看来,我在七年前发现的证据原来毫无做证据的价值!编造这部《赵州语录》的人,大约是辽金之际的一个陋僧,不知百丈是何人,也不知寒山、拾得是何人的。

后世关于寒山、拾得的传说,多根据于闾丘胤的一篇序。此序里神话连篇,本不足信。闾丘胤的事迹已不可考;序中称唐兴县,唐兴之名起于高宗上元二年(675年),故此序至早不过在七世纪末年,也许在很晚的时期呢。此序并不说闾丘胤到台州是在“贞观初”;“贞观初”的传说起于南宋沙门志南的后序。向来各书记寒山、拾得见闾丘胤的年代很不一致,今排列各书所记如下:

(一)贞观七年(633年)——宋僧志磐《佛祖统记》(作于1256年)

(二)贞观十六年(642年)——元僧熙仲《释氏资鉴》(作于1336年)

(三)贞观十七年(643年)——宋僧本觉《释氏通鉴》(作于1270年)

(四)先天中(712—713年)——元僧昙噩《科分六学僧传》(成于1366年)

(五)贞元末(约800年)——元僧念常《历代佛祖通载》(成于1341年)

各书相差,从贞观七年到贞元末(633—800年),有一百七十年之多!这可见古人因闾丘胤序中未有年代,故未免自由猜测;念常老实把此事移到中唐,我更移后一步,便到了晚唐了。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好证据,不过依据向来分唐诗为“初,盛,中,晚”四期的习惯,总觉得初唐似乎不会有这种白话诗出现。但我发现王梵志的白话诗以后,又从敦煌写本《历代法宝记》里证实了盛唐时人已称引梵志的诗,我的主张不能不改变了。

但我总觉得寒山、拾得的诗是在王梵志之后,似是有意模仿梵志的。梵志生在河南,他的白话诗流传四方,南方有人继起,寒山子便是当时的学梵志的一个南方诗人。拾得、丰干大概更在后了,大概都是后来逐渐附丽上去的。

以我所知,关于寒山的材料大概都不可靠。比较可信的只有两件,都是宋以前的记载。

第一件是五代时禅宗大师风穴延沼禅师引的寒山诗句。(延沼死于973年)(风穴语录)(《续藏经》二,二三套,二册,页一二○)有一条说:

上堂,举寒山诗曰:

梵志死去来,魂识见阎老。读尽百王书,未免受捶拷。一称“南无佛”,皆以成佛道。

此诗不在现传《寒山诗》各本里;大概十世纪里延沼所见当是古本。此诗说梵志见阎王的故事,可见寒山的诗出于梵志之后。大概王梵志的诗流传很远,遂开白话诗的风气,延沼所引的诗可以暗示梵志与寒山的关系。

第二件是《太平广记》卷五十五的“寒山子”一条。《太平广记》是宋初(978年)编成的,所收的都是宋以前的小说杂记。这一条注云,“出《仙传拾遗》”,其文如下:

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766—779年),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为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励流俗。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十余年,忽不复见。

这是关于寒山子的最古的记载。此条下半说到咸通十二年(871年)道士李褐见仙人寒山子的事,可见此文作于唐末,此时寒山子已成仙人了。但此文说寒山子隐居天台在大历时,可见他生于八世纪初期,他的时代约当700—780,正是盛唐时期了。他的诗集三卷,是徐灵府“序而集之”的。徐灵府是钱塘人,隐居天目山修道,辞武宗(841—846年)的征辟,绝粒久之而死。作《寒山集》序的人是一个道士,寒山子的传又在《仙传拾遗》里,可见寒山子在当日被人看作一个修道的隐士,到后来才被人编排作国清寺的贫子。

拾得与丰干皆不见于宋以前的记载。只有闾丘胤的序里说寒山是文殊菩萨,拾得是普贤菩萨,丰干是弥陀佛;丰干是一个禅师,在唐兴县的国清寺里;寒山、拾得都“状如贫子,又似风狂,或去或来,在国清寺库院走使厨中着火。”

大概当时的道士与和尚都抢着要拉寒山。徐灵府是道士,故把寒山子看作修道之士;后来的道士遂把寒山看作《禅仙传》中人了。天台本是佛教的一个中心,岂肯轻易放过这样一位本山的名人?所以天台的和尚便也造作神话,把寒山化作佛门的一位菩萨,又拉出丰干、拾得来作陪。到了宋代禅宗诸书里——例如志南的《寒山集》后序——寒山、拾得便成了能谈禅机,说话头的禅师了。

寒山虽然生当盛唐,他的诗分明属于王梵志的一路,故我们选他的几首诗附在这里:

(一)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

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二)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

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

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三)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微风吹幽松,近听声逾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诵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四)

若人逢鬼魅,第一莫惊懅。捺硬莫睬渠,呼名自当去。

烧请香佛力,礼拜求僧助。蚊子叮铁牛,无渠下嘴处!

(五)

有人把椿树,唤作白旃檀。学道多沙数,几个得泥洹?

弃金却担草,谩他亦自谩。似聚沙一处,成团亦大难。

(六)

快哉混沌身,不饭复不尿。遭得谁钻凿,因兹立九窍。

朝朝为衣食,岁岁愁租调。千个争一钱,聚头亡命叫。

(七)

出身既扰扰,世事非一状。未能舍流俗,所以相退访。

昨吊徐五死,今送刘三葬,日日不得闲,为此心凄怆。

(八)

我在村中住,众推无比方。昨日到城下,仍被狗形相。

或嫌袴太窄,或说衫少长。撑却鸡子眼,雀儿舞堂堂。

(九)

三五痴后生,作事不真实:未读十卷书,强把雌黄笔;

将他《儒行篇》,唤作《盗贼律》。脱体似蟫虫,咬破他书帙。

拾得与丰干的诗大概出于后人仿作,故不举例了。

这一章印成后,我又在唐人冯翊的《桂苑丛谈》(《唐代丛书》初集)里寻得“王梵志”一条,其文与《太平广记》所载相同,而稍有异文,其异文多可校正《广记》之误;大概两书同出于一个来源,而冯氏本较早,故讹误较少。冯翊的事迹不可考,但《桂苑丛谈》多记咸通乾符间(860—879年)的事,又有一条写“吴王收复浙右之岁”,吴王即杨行密,死于905年。此书大概作于900年左右,在《太平广记》编纂(978年)之前约八十年。今抄此条全文如下,异文之傍加圈〔点〕为记: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至七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及问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曰〕(似应有“曰”字)“我〔王〕(似脱一“王”字)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

1927. 12. 8 胡适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