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选集:文学与哲学
1447600000055

第55章 《墨辩》与别墨

墨学的传授,如今已不能详细考究(参看孙诒让《墨子间诂》附录《墨学传授考》)。《韩非子·显学篇》说:

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

《庄子·天下篇》说: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谲,崔云,决也。訾,通呰,《说文》:“呰,苛也。”苛与诃同。觭即奇。《说文》:“奇,不耦也。”《释文》:“仵,同也。”应,《说文》云:“当也。”又“雠,应也。”相应即相争辩)。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古书说墨家传授派别的,只是这两段。两处所说,互相印证。今列表如下:

据《韩非子》 据《天下》篇

最重要的是《天下》篇所说,墨家的两派“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细看这几句话,可见今本《墨子》里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这些“别墨”作的。有人说这六篇即是《天下》篇所说的《墨经》;别墨既俱诵《墨经》,可见《墨经》作于别墨之前,大概是墨子自著的了。我以为这一段文字不当如此解说。《墨经》不是上文所举的六篇,乃是墨教的经典如《兼爱》、《非攻》之类。后来有些墨者虽都诵《墨经》,虽都奉墨教,却大有“倍谲不同”之处。这些“倍谲不同”之处,都由于墨家的后人,于“宗教的墨学”之外,另分出一派“科学的墨学”。这一派科学的墨家所研究讨论的,有“坚白同异”、“觭偶不仵”等等问题。这一派的墨学与宗教的墨学自然“倍谲不同了”,于是他们自己相称为“别墨”(别墨犹言“新墨”。柏拉图之后有“新柏拉图学派”,近世有“新康德派”,有“新海智尔派”)。“别墨”即是那一派科学的墨学。他们所讨论的“坚白之辩”(坚属于形,白属于色。两种同为物德,但一属视官,一属触官,当时辩这种分别甚明),“同异之辩”(名学一切推论,全靠同异两事。故当时讨论这问题甚详),和“觭偶不仵之辞”(《释文》说:“仵,同也。”《集韵》:“仵,偶也。”《玉篇》:“仵,偶敌也。”《汉书·律历志》注:“伍,耦也。”是伍仵两字古相通用。中国文字没有单数和众数的区别,故说话推论都有不便之处。墨家很注意这个问题,《小取篇》说,“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也。此乃一是而一非也。”这是说“觭偶不仵”最明白的例),如今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很有许多关于这些问题的学说。所以我以为,这六篇是这些“别墨”的书(《天下篇》仅举两派,不及相夫氏,或者相夫氏之墨仍是宗教的墨学。“别墨”之名,只限于相里氏及南方的墨者如邓陵氏之流)。晋人有个鲁胜,曾替《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作注,名为《墨辩注》。我如今用他的名词,统称这六篇为《墨辩》,以别于墨教的《墨经》(我对于“别墨”、“墨经”、“墨辩”三个问题的主张,一年以来,已变了几次。此为最近研究所得,颇可更正此书油印本及墨家哲学讲演录所说的错误)。

至于这六篇决非墨子所作的理由,约有四端:

(一)文体不同。这六篇的文体、句法、字法,没有一项和《墨子》书的《兼爱》、《非攻》、《天志》诸篇相像的。

(二)理想不同。墨子的议论,往往有极鄙浅可笑的。例如《明鬼》一篇,虽用“三表”法,其实全无论理。这六篇便大不同了。六篇之中,全没有一句浅陋迷信的话,全是科学家和名学家的议论。这可见这六篇书决不是墨子时代所能作得出的。

(三)“墨者”之称。《小取篇》两称“墨者”。

(四)此六篇与惠施、公孙龙的关系。这六篇中讨论的问题全是惠施、公孙龙时代的哲学家争论最烈的问题,如坚白之辩、同异之论之类。还有《庄子·天下篇》所举惠施和公孙龙等人的议论,几乎没有一条不在这六篇之中讨论过的(例如“南方无穷而有穷”,“火不热”,“目不见”,“飞鸟之影,未尝动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之类,皆是也)。又如今世所传《公孙龙子》一书的《坚白》、《通变》、《名实》之篇,不但材料都在《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之中,并且许多字句文章都和这四篇相同。于此可见《墨辩》诸篇若不是惠施、公孙龙作的,一定是他们同时的人作的。所以孙诒让说这几篇的“坚白同异之辩,则与公孙龙书及《庄子·天下篇》所述惠施之言相出入”。又说:“据《庄子》所言,则似战国时墨家别传之学,不尽墨子之本指。”

这六篇《墨辩》乃是中国古代名学最重要的书。古代本没有什么“名家”,无论哪一家的哲学,都有一种为学的方法。这个方法,便是这一家的名学(逻辑)。所以老子要无名,孔子要正名,墨子说“言有三表”,杨子说“实无名,名无实”,公孙龙有《名实论》,荀子有《正名》篇,庄子有《齐物论》,尹文子有《刑名》之论:这都是各家的“名学”。因为家家都有“名学”,所以没有什么“名家”。不过墨家的后进和公孙龙之流,在这一方面,研究的比别家稍为高深一些罢了。不料到了汉代,学者如司马谈、刘向、刘歆、班固之流,只晓得周秦诸子的一点皮毛糟粕,却不明诸子的哲学方法。于是凡有他们不能懂的学说,都称为“名家”。却不知道他们叫做“名家”的人,在当日都是墨家的别派。正如亚里士多德是希腊时代最注重名学的人,但是我们难道可以叫他做“名家”吗?(《汉书·艺文志》九流之别是极不通的。说详吾所作《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太平洋》第一卷七号)

如今且说这六篇《墨辩》的性质。

第一,《经上》、《经说上》;《经上》篇全是界说,文体和近世几何学书里的界说相像。原文排作两行,都要“旁行”读去。例如“故,所得而后成也。止,以久也。体,分于兼也。必,不已也。”须如下读法:

(1)故,所得而后成也。 (50)止,以久也。

(2)体,分于兼也。 (51)必,不已也。

《经说上篇》乃是《经上》的详细解释。《经上》全是很短的界说,不容易明白,所以必须有详细的说明,或举例设譬使人易晓,《经说上》却不是两行的,也不是旁行的。自篇首到篇中“户枢免瑟”一句(《间诂》十,页十七至二十二下),都是《经上》篇上行的解释。自“止,无久之不止”(页二十二下)到篇末,是《经上》篇下行的解说。所以上文举例“故,所得而后成也”的解说在十七页,“止,以久也”的解说却在二十二页上。若以两行写之,可得下式。

第二,《经下》、《经说下》;《经下》篇全是许多“定理”,文体极像几何学书里的“定理”。也分作两行,旁行读。《经说下》是《经下》的详细说明,读法如《经说上》。自篇首(页三十一下)到“应有深浅大常中”(适校,当作“大小不中”。页四十六止),说明《经下》上行的各条。此以下,说明下行各条。

第三,《大取》;《大取》篇最难读,里面有许多错简,又有许多脱误。但是其中却也有许多极重要的学说。学者可选读那些可读的,其余的不可读的,只好暂阙疑了。

第四,《小取》;《小取篇》最为完全可读。这一篇和前五篇不同,并不是一句一条的界说,乃是一篇有条理有格局的文章。全篇分九节。

一、至“不求诸人”,总论“辩”。

二、至“吾岂谓也者异也”,论“辩”之七法。

三、至第一个“则不可偏观也”,论辟、侔、援、推四法之谬误。

四、至“非也”共四十八字,衍二十二字,总论立辞之难,总起下文。

五、论“物或是而然”。

六、论“或是而不然”。

七、论“或不是而然”。原文作“此乃是而然”,似有误。

八、论“一周而一不周”。

九、论“一是而一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