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
《登楼赋》是汉末抒情小赋的代表作，《昭明文选》将其列为赋类“游览”之首。王粲避汉末之乱，依荆州刘表，不为所重，感于时事，自伤怀抱，遂有《登楼》之赋。其作年多有争议，俞绍初《〈登楼赋〉测年》一文认为当作于建安十三年（208）九、十月之间，王粲归降曹操之后、江陵受封之前。抒写登上麦城城楼四望时所引起的乡国之思和离乱之感，同时也表现了渴望国家统一的理想和乘时立功的愿望，处处充溢着因现时遭际而带来的忧虑和苦闷。全赋情感浓郁，个人命运与时代风云紧密联系，是“建安风骨”的优秀体现。《登楼赋》对后世影响极大，而“登楼”也成了乡关之思的代表。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2］。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3］。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4］。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5］。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6］。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7］！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8］。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9］？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10］。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11］。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12］。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13］。钟仪幽而楚奏兮［14］，庄舄显而越吟［15］。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16］？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17］。冀王道之一平兮［18］，假高衢而骋力［19］。惧匏瓜之徒悬兮［20］，畏井渫之莫食［21］。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22］。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23］。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24］。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25］。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26］。
（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
［1］《登楼赋》为王粲登荆州麦城城楼所作。《水经注》卷三二“漳水”下云：“漳水又南径当阳县，又南径麦城东，王仲宣登其东南隅，临漳水而赋之曰：‘夹清漳之通浦，倚曲沮之长洲。’是也。”又“沮水”下云：沮水“又东南径驴城西、磨城东，又南径麦城西”，“又南径楚昭王墓，东对麦城，故王仲宣之赋登楼云‘西接昭丘’是也。”郦氏所载，与该文正合。而《文选》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云：“当阳县城楼，王仲宣登之而赋。”又《六臣注文选》刘良引《魏志》云：“时董卓作乱，仲宣避难荆州，依刘表，遂登江陵城楼，因怀归而有此作。”此二说与赋中所述地理不合，但或有所据，聊录以备考。
［2］暇日：凭借此日。暇，同“假”。
［3］宇：指城楼。寡仇：少有能与相比。仇，匹敌。
［4］漳：水名，发源于湖北南漳县，东南流向当阳。沮：水名，发源于湖北保康县，东南流向当阳。漳沮二水在麦城之南会合，南流经江陵入长江。通浦：二水会合之处。长洲：水中长形陆地。
［5］坟衍：地势高而平广。皋隰：水边低湿之地。沃流：可供灌溉的河流。沃，灌溉。
［6］弥：终极，远及。陶牧：范蠡墓地。牧，郊野。《史记·货殖列传》载：范蠡在助越灭吴后，弃官至定陶，自号陶朱公。陶朱公葬于何处，《史记正义》引《括地志》有三处，一为齐州平陵县东三十五里陶山之阳，二为曹州济阳东南三里处，三为南郡华容县西。又《文选》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曰：“江陵县西有陶朱公冢。”然此四处，皆与该文不合，盖又另为一处。昭丘：楚昭王坟墓。
［7］非吾土：不是我的故乡。土，故土。
［8］纷浊：纷乱污浊之乱世。迁逝：流亡。指王粲自己离长安来奔荆州。逾纪：超过十二年。纪，十二年为一纪。
［9］眷眷：依恋向往。任：经受，忍受。
［10］轩槛：栏杆。向北风而开襟：面向故乡吹来的北风，敞开自己的胸襟，让它吹入怀中。
［11］蔽荆山之高岑：目光被荆山之高峰挡住了。岑，山小而高。
［12］漾：水长。济深：即水深。济，渡口。
［13］“昔仲尼”二句：《论语·公冶长》载：“子在陈曰：‘归欤，归欤！’”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在陈，曾两次作此叹息。
［14］钟仪：春秋时楚国人，据《左传·成公七年》和《左传·成公九年》的记载，楚伐郑，诸侯救之，郑俘虏了楚国钟仪，钟仪是楚乐官之子，郑献之于晋，被囚于晋国军库中。晋景公见之，释其囚，命他弹琴，于是钟仪奏南国之音。晋臣范文子以为他是君子，“不背本，仁也。不忘归，义也。”
［15］庄舄（xì）：据《史记·张仪列传》载，越鄙人庄舃在楚国官至大夫。楚王想了解他是否还思念故乡，于是派人乘庄舄生病期间去探，结果听到他呻吟时仍操越地口音，知道他仍然思乡。显：居官显要。
［16］穷达：指仕途困顿和顺利。
［17］日月：光阴。逾迈：迅速消逝。河清：比喻太平盛世，但相传黄河一千年才清一次，所以王粲说待不及。极：至。
［18］王道之一平：《尚书·洪范》云：“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意谓王道平正无私，不为恶乱。此为针对群雄割据，为私利而作恶为乱之现实而言的。故希望平正坦荡之王道能行于天下。
［19］高衢：指上句之王道。骋力：竭力驰骋，意谓凭借平正坦荡之王道而竭力驰骋。
［20］匏瓜：葫芦。据《论语·阳货》篇载：孔子周游列国长期无人任用，心情焦急。晋犯上之叛臣佛肸曾召请孔子去任职，孔子很想去，子路不能理解，于是孔子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王粲也借此以表明自己的心情。
［21］井渫之莫食：《周易·井》云：“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井里污泥清除净了，但仍无人汲水吃。比喻臣子修身正己，但人君不用。
［22］栖迟：逗留。徒倚：徘徊。
［23］阒（qù）：寂静空旷。
［24］憯（cǎn）恻：悲伤。
［25］交愤：郁结胀满。愤，愤懑。
［26］夜参半：夜已至半。参，及。
评
《登楼赋》中说：“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王粲于193年来到荆州，则该赋当作于206年以后、208年曹操攻荆州之前。王粲久居荆州而日月逾迈，年已三十，自己却无用武之地，该赋就是这种急切而又无奈心情的表露。
王粲的“归欤”之叹，发于此时，是值得注意的。因为此时曹操已经扫荡了中原，平定了北方，所以“归欤”之叹，就显露了归曹的倾向，“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也就含有为曹氏效力的意图。这一点从他后来劝刘琮降曹的行动中得到了证实，但这种动机，实为对刘表的背叛，于是“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之语，以及引用圣人古史君子的思乡之情的证明和强调，则都具有一定的隐蔽性质，以免刘表对其背叛的怀疑。看来，王粲经过长期的观察和思考，此时已把“冀王道之一平”的希望寄托在曹氏身上了。
《登楼赋》熔状物、议论、写志、抒情为一炉，而以抒情为核心。抒情成分比之张衡的《归田赋》以来的小赋要浓重得多了，故从其抒情性和语言形式而言，则更接近屈宋之骚体。然亦吸收了《归田》状物简洁明快之特点。故前人评价王粲辞赋，常比之于张平子，即所谓“张蔡不过也”。该赋以时间为顺序，从白天至夜半。感情由舒畅转为焦急苦闷，而以凄切哀伤结束。这种感情的流动变化与用韵的阴阳入形成自然的配合，具有感情色彩的景物描写形成诗的意境，这些就使得《登楼赋》富有强烈的音乐性和诗意。该赋在魏晋之际，备受称赞，陆云在《与兄平原书》中云：“《登楼》名高，恐未可越尔。”朱熹在《楚辞后语》中亦以《登楼》之作，为魏赋之极。今日论之，虽不能视为魏赋之极，但它对魏晋及后来赋的抒情诗化确有启发之功。
（刘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