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回目: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品赏要点:意淫之内涵。(昆明学友汪洁清女士评:这真是一篇绝妙的好文。我喜欢它诗一般的语言,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对真爱的理解是如此的透彻,如此撼人心扉。一连八个“相互”,九个“就是”的排比句,重峦叠嶂,一气呵成,气势恢弘,道出了作者对真爱的向往与渴求。这样美的爱情,为什么要用“意淫”来概括呢?遗憾!“淫”字的基本含义是贬义的。淫雨,淫威,淫巧,淫词,淫奔,淫佚,淫乱,淫荡,淫夫,淫妇等等,哪一个意思都不好。警幻用“淫”来概括所有的男欢女爱,然后又有所区别,把宝玉的“情痴”推之为“意淫”。这种“情痴”或者说忠实于爱情的男人,在警幻看来,不过是闺阁中的“良友”,而于世道却是行不通的,是迂阔怪诡,将受百口嘲谤。警幻并不赞成,所以仍用一个“淫”字。她既不看重爱的内涵,也不重视爱的过程,只看重结果,意淫也罢,色淫也好,最后都走向可卿宝玉一路。孟子曰:“食色,性也①(《孟子·告子上》。)。”把色和吃饭一样看待,都是人的天性。这里,孟子只看到人的生物需求,而未触及人的精神对爱的需求,和警幻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封建社会的男人世界里,色淫不可怕。看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诗人们多得意!眠花宿柳,是他们风雅生活的一部分。贵族官僚们,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何曾重视过女人的感受?又何尝影响过他们的飞黄腾达?而多数女人,还未受过爱的启蒙,想的是夫荣妻贵。一个懂得爱的男人,懂得关心女人的男人,最多只是“良友”,而不是能给她们带来凤冠霞帔、诰命夫人封号的好夫君。这就是警幻的世道人情,这就是所谓的“正路”。在荣宁二公和警幻看来,“情痴”是可怕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情者,淫也。所以情痴的宝玉,就成了天下第一淫人了。说到这里,可以看出警幻的良苦用心了:色淫,意淫,意虽有别,淫则一理也。
作者所憧憬的纯真爱情,让读者也心想往之的“双方灵魂的相互重叠,相互依偎,相互絮语,相互聆听,相互置换,相互撞击,相互慰藉,相互融化……哥哥心里有妹妹,妹妹心上有哥哥”的最美好的爱情境界,绝不能用警幻的“意淫”二字,描黑了,弄脏了。 )这回内容丰富。难点是“意淫”。意淫是什么?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笔者原先是把这“意淫”看成是精神恋,是柏拉图。今又反复阅读原文,对自己的观点有所修正。书中的警幻仙女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兴趣,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情痴,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这里,警幻仙女把淫(爱)分成两类:一类是世俗之爱,是以达到性的满足为唯一目的的,可称之为“性爱”;另一类为意淫,是以无功利、无条件的尊重、爱护、信赖异性为前提,以获取灵的满足为目的的一种真正的高雅的爱情。“灵的满足”,是意淫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很难用语言文字来加以表达,爱的双方只能“心会神达”,即李商隐的名句“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也;这是双方灵魂的相互重叠、相互依偎、相互絮语、相互聆听、相互置换,相互撞击、相互慰藉、相互融化,从而导致牵挂,痴迷,陶醉,相看两不厌,“镇日无心镇日闲”,“彩线难收面上珠”的情景②(第34回黛玉题帕诗)。(听春雨评:到位!淋漓尽致,一气呵成。)这种境界就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就是哥哥心里有妹妹,妹妹心上有哥哥;就是彼此的精神乐园。进入了这种爱情境界,就是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的发痴发狂,砸了自己的命根子——通灵宝玉那样的情景;就是妙玉在中秋之夜的夜游,后来的走火入魔;就是《西厢记》中莺莺在夜半三更偷听张生弹琴时的那种感觉:“风吹铁马檐前动……梵王宫殿夜鸣钟”;就像安娜在与渥伦斯基幽会时脸上发出的灾难临头时的可怕的光……这种真正的高雅的以灵的满足为目的的“意淫”,以男方的视角来说,不是把女方当作娱乐的工具,当作生儿育女的机器,当作性伴侣;而是以她为自己的灵,是自己的“另一半”,是贾宝玉口中的玉,是白帝宫中的芙蓉花神,是雪莱笔下的麦布女王。这就是宝黛式的爱情,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式的爱情,就是茶花女为了爱亚芒而自我毁灭式的爱情。这种爱情在《红楼梦》那个时代的贵族中是绝无仅有的。这种“意淫”,和柏拉图式的精神恋有相似的地方,都以灵的满足为其目的。但两者又有不尽相同的方面:精神恋是排斥性爱的,而“意淫”却并不排斥性爱;它只是把性爱升华为一种美的境界,一种诗的境界。这种性爱不是《金瓶梅》中的肉的快感,而是诗的升华;是像贾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所表述的那样:在天堂月宫的嫦娥处欣赏开放的梅花,是在渴饮观音大士瓶中的仙露;或如劳伦斯的《贾泰莱夫人的情人》中所写的那样:觉得温情的波涛,汹涌地从他自己的心灵里流到她的心灵里,两个相怜相爱的心灵在他们之间燃烧着。
意淫的性爱不是片时云雨之欢,而是永恒的灿烂的万里晴空(听春雨评:荒竹林的笔下能把情理解的如此之深,将爱参悟的如此之透;使我好生感慨!我想,心灵的爱情应该是情感的最高境界吧。它是两颗心灵的情感的升华,使之提升到同一个层次,进入同一个空间;从而产生共频,最后,完成心灵的碰撞)。当然,男女之间纯粹的高尚友谊,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也是“意淫”的一种形态。俄罗斯的大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由于有了高贵的梅克夫人做精神恋人,在心灵中有了一道美丽的霞光,照耀着他艰难的音乐家生涯。他俩的恋爱有点不可思议,除了一次偶然的机会见了一次面外,其余时间双方约定不准见面,只在书信来往中,交流各自的“灵”。正当他俩的热恋处于高潮之时,柴可夫斯基到美国参加一次音乐指挥。梅克夫人忽然中断了来信。犹如晴朗的天空起了乌云,柴可夫斯基坐立不安,日子难过。忽一日,梅克夫人来信了。音乐家狂喜地吻信,抚信,拆信,读信……啊,十二级的地震!柴可夫斯基但觉天旋地转——梅克夫人,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维纳斯,在信中与他断交了。这是为什么啊?他抢天呼地,痛不欲生。在极端悲痛之余,柴可夫斯基写下了他的举世名作《悲怆》。——那哀痛欲绝的旋律,至今回响在我们的耳畔时,使我们叹息,惋惜,涕泣。其实,柴可夫斯基用不着“悲怆”。他应当感激梅克夫人,正是她的这种无情断交,使柴可夫斯基一举成名(塞:插叙这么一段动人心魄的异国奇闻,别开生面)。现代中国诗人徐志摩,人们都知道他和陆小曼的浪漫爱情,也知道他和林徽音曾经有过柏拉图式的恋情,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和英国女作家曼姝菲尔的精神之恋,是最感天动地的。他的名作《再别康桥》,就是为离别他的天神曼姝菲尔而唱的(静帆:发前人之所未发)。在中国古代,这种浪漫精神恋多见于文学之中。在《聊斋·娇娜》中,孔生的妻子松娘,夫妻婚爱甚好。又有一女友娇娜,纯粹的知友,二人有相互救命之恩,情谊甚浓。孔生毒疮,甚痛,娇娜至,睹其容,即不痛。为之医,动手术,如关云长之刮骨疗毒,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蒲松龄评点说:“余于孔生,不羡其得娇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红楼梦》似受其影响。贾宝玉与许多女人,如晴雯、湘云、平儿,就是这种“腻友”,亦即警幻所说的“意淫”之一种。最动人的是他和妙玉之间的精神恋情,这在后文再说吧(友人冰冰女士:“意淫”——读红楼若干遍,都从未仔细推敲它的含义。见了作者的阐释,颇觉意外,又心悦诚服。梁、祝,陆、唐,宝、黛式的爱情值得提倡;作为人生,如果未尝拥有过这样的爱情,该是非常遗憾的事,可谓虚度此生。纯真、圣洁爱情的提倡,能对当代青年人中流行的轻易许身、动辄上床、频繁更新的“财淫”式的男女关系起到警示作用)。
读这回要注意作者的一个大花招。作者说什么警幻仙子是奉荣宁二公之命来教育宝玉成才的。这纯粹是骗人的鬼话。所谓“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然后入于正路”,这种方法明明是教唆宝玉谈情说爱,使其堕入庸俗之情网的,哪里能够入于正路?还需特别指出的是,警幻仙女虽然精辟地分析了庸俗的色情和高雅的爱情即意淫两者之间的不同,但她并不肯定贾宝玉的意淫品格。她要把宝玉从意淫的境界中拉出来,教唆他走从众的“色淫”之路,与世人同流合污。为达此目的,她当了皮条客,特地把高雅的林黛玉与世俗的薛宝钗合而为一,把这两位闺阁淑女降格为秦可卿式的倾情荡妇,并以自己妹子的名义,介绍给宝玉,还亲自“秘授以云雨之事”,让宝玉享受世俗的色情之乐(静帆:这是你的独见)。曹氏为什么要这样写呢?我想,这反映了曹雪芹爱情观的矛盾:他既主张高雅的真正爱情即“意淫”,又欣赏世俗男人的“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兴趣”的色情。所以他在热烈地赞美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高尚的爱情的同时,又欣赏贾宝玉对女人的色的崇拜,欣赏贾宝玉吃女人唇上的胭脂,在女人的红裙子下面逍遥③(如第62回“情解石榴裙”。),与秦可卿做白日淫梦,甚至对贾琏和多姑娘的性爱缠绵,也不无津津乐道(静帆评:是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但他也是个男人,而且是生于深闺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贵族公子哥儿,也就难免有某种如上的世俗味了)。太虚幻境是掌握女人命运的机关,警幻仙女是这个机关的领袖。贾宝玉在宁国府的媳妇秦可卿卧室中睡午觉,做梦到了太虚幻境,见到绝色美神警幻仙,让他看了金陵十二钗部分女人的命运册子,又让他聆听“红楼梦”曲子。这册子上的判词和红楼梦曲词,都是预示书中女人们的命运的。但梦中的宝玉并不理解。其实,此回的重点就是:警幻仙子将她的妹子可卿许配给宝玉,让他和她爱得难解难分,不小心,掉入情魔无底洞中,大呼“可卿救我”,梦即醒。作者这样的描写,其用意似是:爱情啊,不过是一场美梦,是一场灾难。如同法国小说《红与黑》第十五章引诗所说的:爱情是死亡的媒介,是永远懊悔的由来。 此回才是全书的大纲,总括了《红楼梦》一书所悲叹的女人的爱情悲剧命运。但作者在这一回中表现出的思想,又是多方面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
作者通过太虚幻境和警幻仙女,一方面表示“爱情是灾难、是悲剧”的思想;另一方面又宣扬爱情享乐主义。一方面尽情赞美“意淫”的高雅,批判世俗色恋的庸俗;另一方面又惋惜、同情甚至津津乐道于宝玉和可卿之间的庸俗恋情。警幻仙子,这个神女本身就是矛盾:既叫“警幻”,是警告人们,首先是男女青年们,对于爱情婚姻不要作非分之想,一切都由命运安排,太虚幻境中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幻”并不存在;然而,“警幻仙子”这位绝世美人,本身就是“幻”啊!作者把警幻仙子当作是东方的爱神维纳斯,极尽赞美、爱慕、倾情和崇拜之能;而另一方面又让她那弥漫着仙香的身上散发着封建卫道者的气味。对于幻境中的可卿这个人物,作者一方面把她描写成绝色的美人和仙姬,另一方面又把她当成世俗色情之恋的典型。这一矛盾产生了宝玉和可卿恋情的无头案,红学家们费尽心机,难断此案。警幻仙的妹子可卿与宁府的秦可卿是否同一人呢?从名字看来似是;而实际上又似非。这幻境中的可卿,乳名“兼美”,“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这不可能是宁国府的秦可卿,她实际上就是警幻仙子本人,也就是曹雪芹所追求、所崇拜的女王——这可从警幻仙子出场时作者对她的那一篇狂热性的颂词看出;但另一方面,她又似乎就是现实中的那个呵护着宝玉入眠的秦可卿,多数红学家是这样看的。是耶?非耶?令人难辨。这现实中的宁府秦可卿,也是一个矛盾:她是“情天情海幻情身”的女人,是情痴情种,是浪漫的泛爱主义者,秦可卿者,情可倾也;但她在贾母等人的眼中,又是知书识理,温柔贤惠,恪守妇道,且有齐家谋略的人。她真的是“多情却是总无情”啊;秦可卿者,情可轻也。情可轻而不可倾。这,又是秦可卿性格的矛盾,是她的悲剧之源。曹雪芹因何写贾宝玉在梦中到太虚幻境,遇到仙女,和仙女之妹相爱?这是个谜?我认为这太虚幻境可看成是作者的爱情理想国。是作者在一个很特殊的环境中,遇到一位浑身是灵的女性,他把她当作偶像来爱他,崇拜她。警幻仙,仙姬,可卿,黛玉,宝钗、妙玉,都是一个人,是作者所崇拜的麦布(女王)。或者,作者曾有过如像可卿这样的绝色恋人,因二人条件的严重阻隔,只能在梦中幽会。如同清代红学家周春所云,“梦里香衾窥也字,尊前宝袜隔巫山”是也。(静帆评:很同意《红楼梦》是“怀爱不遇”的主旨。这第五回集中表现了这一主旨。十二钗的《判词》,《红楼梦十二支曲》,鲜明地体现了这一主旨。《曲子·引子》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人生的怀爱不遇是多么的苦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