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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门三孝”故事源流考(1)

江玉祥

引言近日阅报,见中宣部等六单位表彰的第二批全国道德模范名单第五项有“全国孝老爱亲模范”十人,颇有感触。“孝老爱亲”还原成古文,则为“孝悌”二字。孝悌,也作“孝弟”,意为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论语》的第一篇《学而》,开卷头一句是“学而时习之”,强调读书学习的重要性;第二句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强调“孝悌”为“仁”德之本。《吕氏春秋·孝行》把这句话演绎为:“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所谓本者,非耕耘种殖之谓,务其人也。务其人,非贫而富之,寡而众之,务其本也。务本莫贵于孝。”中国历代君主治国抓两个根本,一是以农为本,二是以孝为本。“以孝治天下”,最典型的朝代是汉朝。汉代统治者以孝作为治国安民的主要理论基础,表现在:第一,将孝悌伦理纲常化、神秘化。自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议,将孝悌纳入“三纲”范畴,而又以五行观念对应解释,至《白虎通议》提出“三纲六纪”(三纲:君臣、父子、夫妇;六纪: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东汉经师马融归纳为“三纲五常”(三纲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即仁、义、礼、智、信),对中国文化影响十分深远。第二,将孝悌伦理政治化、制度化。汉家之谥,自惠帝以下皆称孝,如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孝武帝,一直到东汉的孝灵帝、孝献帝。作为政策,从汉高祖当皇帝以后,朝廷就提倡孝道,褒奖孝悌。有学者作过统计,据《汉书》与《后汉书》诸帝纪记载,自西汉惠帝至东汉顺帝,全国性对孝悌褒奖、赐爵达32次,至于地方性的褒奖则更多。皇帝巡幸各地,常有褒奖孝悌的事。有时一地出现祥瑞,则认为是弘扬孝道所致,也要褒奖孝悌。汉代的选举制中有孝廉、孝悌、力田等名称。举孝廉,即察廉举孝的意思。察廉,即考察发现廉洁的官吏,予以表彰提拔。举孝,即通过里、乡等基层政权组织推选孝敬父母、敬爱兄弟、勤于种植耕耘的人,予以表彰、奖励,甚至选拔为官吏。第三,孝悌教育社会化、典型化。孝道是汉代教育的重要内容。《孝经》是统治者必读的书,也是教授培养太子的重要教材,连一般平民也要在冬十一月“砚冰冻,命幼童入小学,读《孝经》、《论语》篇章”。孝道是汉代官学和民间私学讲授的重要内容,学校设置《孝经》师,许多学生被推举为孝悌力田的乡官,通过他们又把孝道推广到民间,社会风气为之一新。汉景帝末,文翁为蜀郡守,在成都修起学官,“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繇,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繇是大化……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此外,汉朝的统治者还通过树立孝子典型,采取绘画、石刻等形式大肆普及孝道教育,使孝道深入人心。

宋代郑少微撰《孝感庙记》曰:“范晔《后汉书》载列女才十有七,而出于蜀者至四人:一出南郑,一出广汉,二出犍为。”广汉郡的姜诗妻庞氏的孝行尤为著名。宋代开始,民间流行的“二十四孝”的传说,姜诗为其一。以姜诗“一门三孝”为原型编成的川剧《三孝记》,特别是《安安送米》一折,为四川老百姓家喻户晓,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孝子贤孙。

而今,传说为姜诗故里的德阳孝泉镇德孝祠已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安安送米传说”亦上了第一批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了合理利用这份非物质文化遗产,为德阳地震灾后文化建设服务,笔者准备从民俗学的角度,将“一门三孝”的故事源流作个比较详细的考辨。若有错误,请海内外方家教正。

一、“一门三孝”故事原型

“一门三孝”故事的原型为东汉《后汉书》卷八十四《列女传》姜诗和其妻子的故事。其本事曰:广汉姜诗妻者,同郡庞盛之女也。诗事母至孝,妻奉顺尤笃。母好饮江水,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溯流而汲。后值风,不时得还,母渴,诗责而遣之。妻乃寄止邻舍,昼夜纺绩,市珍羞,使邻母以意自遗其姑。如是者久之,姑怪问邻母,邻母具对。姑感惭呼还,恩养愈谨。其子后因远汲溺死,妻恐姑哀伤,不敢言,而托以行学不在。姑嗜鱼鲙,又不能独食,夫妇常力作供鲙,呼邻母共之。舍侧忽有涌泉,味如江水,每旦辄出双鲤鱼,常以供二母之膳。赤眉散贼经诗里,弛兵而过,曰:‘惊大孝必触鬼神。’时岁荒,贼乃遗诗米肉,受而埋之,比落蒙其安全。永平三年,察孝廉,显宗诏曰:‘大孝入朝,凡诸举者一听平之。’由是皆拜郎中。诗寻除江阳令,卒于官。所居治,乡人为立祀。

东汉的广汉郡下辖雒、新都、绵竹、什邡、涪、梓潼、白水、葭萌、郪、广汉、德阳十一县,郡治在雒城。姜诗的名字、籍贯,《后汉书·列女传》语焉不详。东汉刘珍等撰写的《东观汉记》、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北魏郦道元撰《水经注》、唐释道世撰集的《法苑珠林》都明白地记载着:“姜诗,字士游,广汉雒人。”为了比较诸书异同,现将以上四书记载姜诗的事迹引录如下。

1.《太平御览》卷四一一《人事部》五十二《孝感》引《东观汉记》:“姜诗,字士游,广汉雒人,遭值年荒,与妇佣作养母。贼经其里,束兵安步,云‘不可惊孝子’。母好饮江水,儿常取水溺死。夫妇痛,恐母知,诈云行学,岁作衣投于江中,俄而涌泉,出于舍侧,味如江水,井旦出鲤鱼一双。”

2.《御览》卷八六三《饮食部》二十一《肉》引《东观汉记》:“贼经姜诗墓,不敢惊孝子,致米肉,诗埋之。后吏谴诗,掘出示之。”此条有明显错误。既云“贼经姜诗墓”,后来又怎么会“致米肉,诗埋之”?《北堂书钞》卷145引《东观汉记》则曰:“贼经姜诗里,不敢惊孝子,致米肉而去。诗埋之。后吏谴诗,掘出示之。”

3.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卷十《先贤士女总赞中·广汉士女》载有“士游孝淳,感物悟神”:“姜诗,字士游,雒人也。事母至孝。母欲江水及鲤鱼脍,又不能独食,须邻母共之,诗常供备。子汲江溺死,秘言遣学,不使母知。于是有涌泉出于舍侧,有江水之香,朝朝出鲤鱼二头,供二母之膳。其泉灌田六顷,施及比邻。公孙述平后,东精为贼,掠害,不敢入诗里。时大荒饥,精致米肉与诗,诗埋之。永平三年,察孝廉,明帝诏曰:‘大孝入朝,孝廉一切皆平之。’除江阳、符长,所居乡皆为之立祠。”《华阳国志》卷三《蜀志·广汉郡》:“雒县郡治。汎乡有孝子姜诗田地宅。”

4.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三《江水一·洛水》:“洛水又南径洛县故城南,广汉郡治也。……县有沈乡,去江七里,江士游之所居。诗至孝,母好饮江水,嗜鱼脍,常以鸡鸣溯流汲江。子坐取水,溺死,妇恐姑知,称诗游学,冬夏衣服,实投江流,于是至孝上通洞泉,泉出其舍侧,而有江之甘焉。诗有田,滨江泽卤,泉流所溉,尽为沃野,又涌泉之中,旦旦常出鲤鱼一双以膳焉,可谓孝悌发于方寸,徽美著于无穷者也。”

5.唐道世《法苑珠林》卷四十九《忠孝篇·姜诗有取水之感》:“姜诗,字士游,广汉雒人。母好饮江水,儿常取水,溺死,妇痛惜。恐母知,诳云:‘行学。’岁岁作衣,投于江中。俄而,泉涌出于舍侧,味如江水甘美,旦出鲤鱼一双。出《东观汉记》。”

从以上诸书记载,可看出“一门三孝”故事原型包括如下情节:

1.姜诗母好饮江水

①姜诗妻庞氏常溯流而汲水;②后遇狂风,庞氏未能按时汲水回家,供解母渴,遭丈夫责备而被赶出家门;③庞氏寄居邻家,昼夜纺绩,市珍羞,托邻母以自己的名义送给婆婆;④婆婆了解真情,感动惭愧,召回媳妇庞氏;⑤姜诗之子因远汲溺死,庞氏担心婆婆哀痛伤神,以孩子出外求学为由,故意对婆婆隐瞒这个不幸的消息。

2.姜诗母嗜鱼鲙

①姜诗母嗜鱼鲙,并且必呼邻母共食;②姜诗夫妇尽力劳作,供二母能吃上鱼鲙;③姜诗夫妇孝行感动上苍,舍侧涌泉,味如江水,每天早晨跃出双鲤,得以常供二母之膳;④赤眉散兵经过姜诗村落,不敢惊动大孝,全村得保安全;⑤时逢荒年,赤眉军赠送姜诗米肉,姜诗接受下来,将其埋入地下,保持了节操和清白。

3.孝行善报

①察孝廉;②拜郎中;③荣任江阳令;④乡人为之立祀。

根据宋以前文献资料,可以考证出如下信息:

第一,姜诗,字士游。《水经注》姜讹作“江”,当以《后汉书》、《东观汉记》所载为正。姜诗妻,为广汉郡庞盛之女,不知其名。姜诗和庞氏有一上学念书之子,也不知其名。

第二,姜诗故里在汉广汉郡雒县沈乡。《水经注》卷三十三《江水一·洛水》:“洛(雒)水又南径洛(雒)县故城南,广汉郡治也。……县有沈乡,去江七里,江士游之所居。”沈乡,《后汉书·列女传》作治乡,《华阳国志》作汎乡,清代杨守敬《水经注疏》认为以沈乡为正。杨守敬又考证,汉雒县故城在清代汉州(今广汉)北。宋郑少微《孝感庙记》云:“按今(指宋英宗时)汉州德阳县西北四十里有镇,东汉姜诗故宅在焉,故号‘姜诗(镇)’。治平中(1064—1067),知绵竹县事郭震者,谓诗行甚高,宜讳其名,白部刺史易之,镇遂号‘孝泉’。”宋代的孝泉镇,亦即今天德阳西北约四十里与绵竹交界的孝泉镇。汉代孝泉镇一带属雒县地,唐、宋至明、清属绵竹县。

第三,各书共同记载,姜诗母“好饮江水,嗜鱼脍”,一门三孝(孝子、孝妇、孝孙)的孝行皆由此而生。为什么姜诗母“好饮江水,嗜鱼脍”?是奢望,还是另有隐情?先说江水。此处的江,即石亭江;江水,即石亭江水。李时珍著《本草纲目》卷五“流水”条曰:“流水者,大而江河,小而溪涧,皆流水也。”流水,又曰千里水、东流水、甘澜水,主治五痨七伤、肾虚脾弱、阳盛阴虚、目不能瞑等症。目不能瞑,就是晚上失眠,不能闭眼,是老年人经常患的毛病。《灵枢经·邪客篇》对治疗此疾,有辨证有药方,曰:“目不得瞑,乃阳气盛不得入于阴,阴[阳?]气盛,故目不得瞑。治法饮以半夏汤,用流水千里以外者八升,扬之万遍,取其清五升煮之,炊苇薪火,置秫米一升,半夏五合,徐炊令竭为一升半,去滓饮一小杯,日三饮,以知为度。”“母好饮江水”在孝行故事中并非孤例,晋萧广济《孝子传》曰:“隗通,字君相。母好饮江水,常乘舟楫置之,深浚艰辛。忽有横石特起,直趋江脊,后取水无复劳剧。”看来,都是为了治病所需。那么,“嗜鱼脍”又为啥呢?鱼脍,又名“鱼生”。李时珍著《本草纲目》卷四十四“鱼脍”条曰:“刽切而成,故谓之。凡诸鱼之鲜活者,薄切洗净血腥,沃以蒜齑、姜醋、五味食之。”孙思邈说,鱼“宜脚气风气人,治上气喘咳”。又同卷“鲤鱼”条曰:鲤鱼“作,温补,去冷气,痃癖气块,横关伏梁,结在心腹”。“治上气,咳嗽喘促。”咳嗽喘促,也是老年人常见病。“嗜鱼脍”在孝行故事中亦非孤例,晋萧广济《孝子传》曰:“杜孝,巴郡人也。少失父,与母居,至孝。充役在成都,母喜食生鱼(江按:应为“鱼生”)。孝于蜀截大竹筒,盛鱼二头,塞之以草,祝曰:‘我母必得此。’因投中流。妇出渚,乃见筒横来触岸,异而取视,有二鱼,含笑曰:‘必我婿所寄!’熟而进之,闻者叹骇。”看来,姜诗母“好饮江水,嗜鱼脍”确是另有隐情,即年老多病,其嗜好皆为治病。如此阐释故事,方不至于将姜诗母理解为刁钻古怪的恶婆婆,亦才不至于将“一门三孝”理解成愚孝。否则,便不能解释这个故事何以能流传近两千年,深得老百姓的喜爱传颂!

第四,用赤眉军反衬姜诗孝行问题。《后汉书·列女传》云:“赤眉散贼经诗里,弛兵而过,曰:‘惊大孝必触鬼神。’时岁荒,贼乃遗诗米肉,受而埋之,比落蒙其安全。”《东观汉记》则云:“贼经姜诗里,不敢惊孝子,致米肉而去。诗埋之。后吏谴诗,掘出示之。”增加了“后吏谴诗,掘出示之”的情节。《华阳国志》云:“公孙述平后,东精为贼,掠害,不敢入诗里。时大荒饥,精致米肉与诗,诗埋之。”刘琳先生说:“东精为赤眉起义军余部。”赤眉军过姜诗里,不敢惊孝子,而且送米肉,主要说明孝道能感化犯上作乱者。孔子学生有若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学而》)这也是历代统治者提倡以孝治天下的原因。“时大荒饥,精致米肉与诗,诗埋之。”“后吏谴诗,掘出示之。”这个情节的增添,意在说明孝子不为非法之事,也不接受不义之财,突出姜诗既孝且廉的德行,为“永平三年,察孝廉”进一步铺垫。

二、明清戏剧演绎的“一门三孝”故事

姜诗一门三孝的故事,在明代被演绎为传奇(南戏),搬上舞台。明代祁彪佳所著《远山堂明曲品》“能品”类有《跃鲤》一目,评语:“任质之词,字句恰好;即一节生情,能展转写出。”据黄裳《校录》可知,清高奕著《新传奇品》、姚燮著《今乐考证》和王国维著《曲录》俱著录。高、王均题“《跃鲤》,陈罴斋作,姜诗事”。另有诸家俱未著录的陈鹤著《孝泉》一目,评语:“海樵,越之高士。其传姜诗也,不无道学气;以之登场歌舞,似逊《跃鲤》一筹。”《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收明富春堂刊《新刻出像音注姜诗跃鲤记》四卷。

明陈罴斋撰《跃鲤记》,取材于《后汉书·列女传·姜诗妻》。剧本敷演孝子姜诗因母亲之命而赶走妻子庞氏,后来,姜诗发现庞氏果是贤惠孝顺之人,因而回头说服母亲重新接纳庞氏。上天亦为庞氏孝心所感动,特命夜叉于姜宅开一涌泉,每天跃出鲤鱼,以成全庞氏孝养婆婆的心志。

清乾隆四十二年新镌《缀白裘》第十二集收《跃鲤记》单出《看谷》,敷演姜诗妻庞氏被姜诗母逐在外,其子安安遵婆婆嘱咐,晒谷看场圃,恰逢母亲煮得一碗鱼羹来奉敬婆婆。母子相见,各诉悲痛。婆婆走来,看见母子在一起,顿生怒气,遂诬庞氏欲偷谷。安安和婆婆论理,婆婆又指鱼羹有毒,安安尝鱼羹,为母亲辩诬。从《跃鲤记》始,增添了姜诗夫妇之子安安孝敬母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