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译文】
大凡用兵的法子,需要轻车千辆,重车千辆,全副武装的兵士十万,并向千里之外运送粮食。那么前后方的费用支出,招待宾客的用度,用于武器修理的胶、漆等材料采办的花销,战车、衣甲的供给,每天要消耗数千两黄金(这些才有了保障)。然后这支十万人的部队才能投入战场。
【解析】
我们通常看到的文字、影视中对战争的描述多半都是着重于正面战场,而其实交战双方背后的粮草辎重的供应畅通与否、国内生产能力的高下,也是影响战局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举兵不是易事,在孙子的时代,供养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上前线,得一天花费千金以上才能支撑得住,国力稍弱的根本支持不了多久。一般土地广袤、人口众多、资源丰富的大国,最容易将财富和人力集中起来去打仗,倾国之力源源不断输送到战场,那后勤补给之雄厚是其他小国难以望其项背的。
【故事】
公元607年,隋炀帝杨广不顾大臣反对,执意要发兵东征高丽。他下令天下富民买马供给军队,又在河南、江淮赶造兵车五万辆,在山东海岸赶造战船三百艘,在江南征募水手、弩手各一万人,然后下令将所有辎重、人员都集中到河北汲郡。费时费力,准备工作大约花了两年时间。有人劝谏炀帝不要募集这么多辎重,高丽路途遥远,最好的办法是选精骑千里突袭,就像汉武时伐匈奴那样,更容易出奇制胜。然而炀帝不听,竟然带着众多宫人,乘坐龙舟,率领两百万人(包括军士、征夫等等)亲征高丽。由于人马实在太多,战线拖得很长,前军与后军相隔很远,用了四十天才全部离开涿郡。这支浩大绵长的队伍,又花了好几个月才到达辽水前线。这时人马都已经很疲惫了,一与高丽军队交战便吃了败仗,后虽胜过几次,然而又中计大败,退回国内,接着又在萨水一带被高丽军以诈降之计大败,三十五万军队败退回辽东时只剩下二千七百多人了。
隋炀帝不反省失败的原因以及对征战将士和国内百姓施加的巨大痛苦,居然在几年之后又一次亲征高丽,发动兵、民数百万,搞得天下困苦不堪,尤其山东、河北最为严重,加上水旱灾害,国内的老百姓已经没有活路了,于是趁军队在高丽泥足深陷的时候,纷纷起来反抗。王薄在长白山发动起义,作了《无向辽东浪死歌》,号召大家与其去高丽白白送死,还不如提刀起来反抗,反正左右都是一个死,揭竿而起说不定还有出路。
战争不是容易的事,尤其远征他国,而且是在缺乏充足理由的情况下,白白滥用自己国民的鲜血和财富——这肯定只会走向毁灭。炀帝的东征将百姓的家底和耐心都耗光了,激化了原本就已经尖锐的社会矛盾,终于引发起义,群雄并起,隋王朝也随之灭亡了。
隋炀帝是一位标准的“独夫”,史书上记载的他并非不知事(想当初杨广年轻时也是惯于征战的),而是荒淫糜烂到自己都收不住手了,所以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就愈加倒行逆施,“汲汲顾影,唯恐不足”(《资治通鉴》语),他把“及时行乐”这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哪怕隋朝在他手中短命地玩完了,他还是不反省,不收手。他曾经照着镜子说,这么大好的一颗头颅,会被谁取去呢?——只是苦了他统治期间的普通百姓,为了供应他不知餍足的奢靡之心,在无休无止的劳役和劳而无功的征战中白白牺牲了无数人的性命。改朝换代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又将耗费无数人的生命,然而这也是无奈的选择,对高丽的征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人民的忍受超出临界值了,炀帝开始没有预见到这一幕。然而在那个悲剧的时代,在绝对的权力集中于一人之手时,被权力所催化膨胀起来的个人的七情六欲,通过加诸所有人以供奉我一人的方式,统治者逐渐变成失控的野兽和妖魔。
【原文】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译文】
在战争耗费巨大的情况下用兵打仗,就要求尽量速决速胜,不然用于攻城这样的攻坚战就会力不从心,将军队久久停留在外就会令国家财政不支。消耗军队、挫伤锐气、力不从心、财富枯竭,那么其他国家必定会乘此机会入侵,就算有足智多谋之士也没法收拾这烂摊子了。所以军事上只听说过拙于速胜,没有看见过巧于持久作战的。用兵久而能令国家得利的,从来都没有过。故而,不懂得用兵之害的人,就不能尽知用兵之利。
【解析】
用兵贵在速战速决,对于进攻方来说尤其如此。对于势弱的守卫一方,倒可以坚壁清野同敌人死耗下去,耗光敌人的粮食,也就不战而退了。当然有时候这一招也为攻城方所用,前提是在攻方有足够的粮草辎重保障基础上,粮道畅通,国内经济也支撑得下去,一般用在围困孤城时,这样可以少牺牲攻城士兵的生命,做到久围而城自破。然而如果是整个战场形势复杂,攻守双方势均力敌,那久攻不下对攻方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了。久则生变,不测或生于国内,或起于周边虎视眈眈的其他势力,所以孙子强调主动进攻的一方最好速战速决,哪怕是节节胜利也不能掉以轻心,不能久耗兵力在他国境内,这不光影响国内经济、人民生活,还会挫伤军队锐气,反而给其他诸侯以可乘之机。所以说,兵久而国利者,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是用兵的害处,不了解这些害处的人,盲目用兵就会带来灾祸。了解这些害处,并且做好防备,时刻警惕,就能使用兵这个本就劳民伤财、利弊兼备的事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而且一旦最终获胜,军事上的优势转变为政治上的优势,敌人不得不屈服,就会将用兵带来的损失全部转嫁到敌国身上,用敌国的资源弥补国内百姓的损失。——用兵之利就在于这一点,国家利益至上,不然还有谁会主动发动战争呢?当然,这是指那些头脑清醒的用兵者,而像历史上那些“暴君”、“独夫”为了一己私欲发动莫名其妙的战争,反倒全部要国内老百姓来买单,那就真是不光可耻,还愚蠢到家了。老百姓怨气冲破阈值的时候,君王还能坐得住吗?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当然,还有所谓的“正义战争”,指的是为了保卫国家民族利益,不得不举兵反抗侵略的战争,或者像武王伐纣那样讨伐暴君的战争,这些战争的性质近似于“不得已”,所以得到人民的支持和道德上的同情。不过人类历史上更多的战争是双方都为了赤裸裸争夺利益而已,一方要捞好处,另一方不同意,或者一方侵害了另一方的利益,谈判桌上谈不拢,最后只能通过武力解决。《孙子》一书是务实的,说的正是在各种政治博弈下产生的战争之道。
【故事】
公元426年,北魏拓跋焘为统一中国北方,在灭掉后燕之后,趁夏主赫连勃勃病死,派大将奚斤率兵五万人,袭取蒲坂,进攻长安,然后又亲率骑兵两万渡过黄河袭击夏国都城统万城,新任夏主赫连昌率军迎敌,失败后躲入统万城固守不战,拓跋焘掠得牛马牲畜十余万、民众一万余人而归。
统万城是赫连勃勃于公元413年征发岭北胡汉各族人民十万人筑成的,坚固无比。当时用蒸熟的土筑城,筑好后用铁锥刺土,要是刺进去一寸,筑城的人就要被杀掉。赫连勃勃野心极大,以为能“统一天下、君临万邦”,故而给自己的都城取名为统万城。他用残酷的手段迫使民众将这座城池筑建得十分坚固,“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广十步,宫墙五仞,其坚可以砺刀斧。台榭高大,飞阁相连,皆雕镂图画,被以绮绣,饰以丹青,穷极文采”,极难被攻破。
公元427年,赫连昌派其弟赫连定率军两万南下,想要收复长安。拓跋焘乘夏国内部空虚之时,再度袭击统万城。考虑到统万城异常难攻,十万大军步骑并进的话,大兵压城,赫连昌必然坚守不出,时日一久只会对魏军不利,于是拓跋焘决定用速战速决的战略冒一下险,以三万骑兵迅速攻至统万城,夏军一开始坚守不战,后来魏军中一名犯了罪的兵士逃到夏营,告诉夏国人眼前的魏军已经断粮了,而辎重和大军还在后头,撑不了多久了,夏军应该把握好这个时机,迅速出兵击垮他们。
赫连昌果然听信了这番话,亲自领着三万军队出城与魏军大战,魏军巴不得夏国人这样,双方立马开仗,赫连昌大败,魏军乘势占领了统万城。这座号称坚不可摧的城池,终于也被攻破了。赫连昌逃到上邽,不久,攻击长安而未成的赫连定也回师逃到了上邽。公元428年,北魏军进军上邽,生俘了赫连昌,赫连定逃到平凉称帝,于公元431年被吐谷浑军队打败并生擒,夏国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