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梅生面对巧舌如簧的董运琛,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在冷笑。其实那天她和周文在路上时,已经看见董运琛的车向他们开过来。她以为又会出现上次的那一暮:董运琛跳下车来,一把抓住她就往车上拽,然后带着他们急驶而去。那时的她,只想早一点回家看到父母。如果真是那样,她也许会原谅董运琛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辆雪佛莱车却从她身边漠然而去了。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她的表姐锦琳也在车上,一只手臂正套在董运琛的肘弯里。
可是现在,董运琛还在骗造谎言,一个劲地说他如何到处找她的话。他哪里想到,那天的梅生,经历了如此强烈的刺激之后,一夜之间,已经换了一个人似的,心境彻底地变了。只是她不想让父母伤心。所以父亲问她什么,总是含含糊糊的,唯有跟周文还有话说。周文跟她讲目前的抗日形势。说汉口现在已是全国的抗战中心,有好多事要做。不少像她这样的青年女性都投身了抗日工作。鼓励她也走出去,过一种崭新而有意义的生活。梅生被他一鼓动,虽然当时没表态,心里也有些活动了。觉得跟周文谈起话来,总是令她感到振奋,那些不愉快的事也随之忘却了。可是现在跟董运琛在一起,除了听他解释,好像俩人再找不到话题了。董运琛看她没反应,心里也有些发虚,只得扯起他在洋行的一些事情,无非是又做了几笔赚钱的买卖,得到了上司的赏识。又说自己并不满足目前的买办位置,等有朝一日办一家自己的银行,就去跟那些洋人一争高下的话。
梅生一直淡淡地笑着。她不想打断他的好梦,毕竟赚钱无可厚非。但是要她去赞赏他,也是不可能的。以前他们好像还处在同一个世界,梅生也曾经向往过。可是现在,她觉得离它越来越远了。因此董运琛也变得陌生起来。只是碍着父母的面她不想给他难堪。其实从那一天起,董运琛在她心里就已经完了。她不可能跟他有什么结果。但是这种状况拖到什么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父母年纪大了,她如果现在就提出退婚的决定,可想而知对两老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只能跟董运琛敷衍着,找到适当的机会再跟他摊牌。
三月的春天一直寒冷多雨,让动荡不安的汉口多了些阴晦和沉闷。此时的梅生因为跟董运琛的感情出现了停滞,更觉无聊。难受之下,她就向父亲提出要出去工作的想法。白应祺这才知道问题严重了。
原本以为,梅生经过他的劝导,会顺从他的意愿,跟董运琛结婚,过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没想到梅生不但不听他的话,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找工作,这就太让人烦心了。现在汉口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日本飞机隔几天就要来空袭一次,人们只能惶惶不安地守在家里。在这样的时候她居然冒出如此荒唐的想法,不是拿生命当儿戏吗?他又觉得梅生有这个想法不是偶然的,一定是受了周文的调唆。这个周文他看第一眼时就不喜欢,当时就反对让他搬过来住。是太太一个劲地说他一个人怪可怜的,才答应了下来。可是他搬来之后,这屋子就没有消停过。经常深夜才回来,让张妈寒天冷地里起来为他开门。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带些人来屋里高谈阔论,针砭时弊,好像这国家没有他们就要完了似的。现在,那小子居然教唆起梅生来,闹得他一家不得安宁,这就太令人恼火了。但是眼下,他只能先稳住梅生。于是以自己年老体衰,就她一个女儿为由,劝说梅生暂时不要出去。见梅生不再坚持,他才舒了一口气。接下去,他就考虑怎么处置周文。因为梅生跟周文肯定是不能继续往来了。他在这里一天,梅生就不会安心。他把这些利害关系跟太太一说,太太也觉得严重,便背着梅生去跟周文谈,说了些家里拥挤,房子不够的话。周文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赶他走呢。于是马上收拾起行李。等到要走的时候,他想起了梅生,说要跟她告个别。白太太却说梅生出去了。周文有些难过,只得拎起藤箱怏怏而去。白太太有点于心不忍,便说能不能留个电话,等梅生回来告诉她。周文想了一下,就写了个纸条交给了白太太。
等到梅生回来发现周文走了,顿感意外,就问周文给她留了电话没有?白太太说没有。一听这话,梅生就像失了顶梁柱似的,几天不吃不喝,人也瘦了一圈。白家夫妇看得心疼,但还是没敢把周文的纸条交给她。好不容易扯断了这根线,就不能再让它接上了。白应祺干脆就烧掉了那张纸条。可是眼见梅生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夫妻俩也是心急如焚。想来想去,还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于是夫妇俩第二天就去了董家,答应让梅生与董运琛提早成婚。董家夫妇见他们回心转意了,便决定趁热打铁,当下就叫人找来算命先生测算良辰吉日。那算命先生拿着易经八卦图念了一通,最后点到四月廿九日这一天上,说是个黄道吉日。两家人听了都很高兴,于是日子就算确实下来了。
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着。连董运琛也好长时间不来了。梅生有时奇怪,难道他已感觉到我在疏远他?而母亲近来也是忙忙碌碌的,一会儿要带她去国货公司看布料,一会儿又叫下江裁缝来家里给她量身段,说她个子又长高了,要做几套新衣服。直到结婚前半个月,母亲要带她去看婚纱,梅生才一下明白了过来。
“我不想跟他结婚!”她气鼓鼓地说。
白太太一听就急了:“你说什么?请柬都发下去了,这是闹着玩的吗?你让不让我们活了?”
“可是我不喜欢他那种人嘛!”梅生也激动起来。
白太太有些烦了:“又是陈天培的二哥是不是?人家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你就别想入非非了。”
这话一刺激,梅生有些承受不住,便伏在桌上大哭了起来。
父亲看得难受,便过来劝道:“你既然跟人家订了婚,就要信守承诺。做人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你这样做,只会害了你自己呀!……”
梅生却听不进去,她干脆跑进了自己的屋,将门反锁后,就一头倒在床上,任凭父母在外面怎么叫门都不理睬。这样僵持到晚上,见父母那边再没声息,她才松了口气,拿起书看了几页,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了。恍惚间自己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周围昏暗一片,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想喊人,就看见陈怀民向她走来,她正要跑上前去,却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一位美丽的女子。他说这是他的女朋友,还告诉梅生他们就要结婚了。随后俩人就相拥着离去。她难过地哭了半天,又听到有人在叫她,一看是周文站在面前。他比以前更消瘦了,他对她埋怨道:梅生,你怎么不理我了?我还等着你的信呢。她正想问他在哪里?周文却不见了。她要去追他,忽见董运琛开着车过来了,里面坐着她的表姐锦琳。她要董运琛带她去找周文,董运琛却NO了一声,将车开走了。好远还听到表姐的笑声。她慢慢走回家,却看见弄堂已成了废墟。母亲正坐在残垛上哭呢。母亲说父亲被辞退了,是董运琛勾结特来温一起来算计父亲的。现在他们的房子又被日本人炸了,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梅生哭醒的时候,才发现门外也有哭声。她打开门一看,惊得大叫一声:“爸爸,你怎么了?”
此时的白应祺双目紧闭,脸色发紫。董运琛和几个人正忙着将他往外面抬。
母亲边走边哭道:“好好的一个人呀,突然说心口好难受,要我带他上医院,我和张妈哪拖着动,只得把运琛喊来了……”
等到了外面,董运琛便示意她们母女先上车,然后将白应祺抬上去靠在她们两人中间。等他上车坐定,汽车便开足马力急驶而去。
不一会儿,汽车就开到了万国医院。白应祺很快被抬到急救室。董运琛便上上下下地忙着找大夫,缴费,办手续……那母女俩早就傻了,只会坐在一边哭个不停。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夫才出来告诉她们,说病人是心脏病突发,好在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当梅生再次见到父亲时,她唯有默默地流泪,却说不出话来。虚弱的父亲一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拉着董运琛,然后将俩人的手叠放在一起。
前来探视的锦琳见董运琛紧紧抓着梅生的手,自然有些吃醋。董运琛也好像故意气她似的,一看到她来,就有些躲躲闪闪的,避开与她目光接触。这还不说,他居然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对白应祺表白说:“您放心吧,我会让梅生幸福的!”似乎一点不在意她的感受。他哪里知道,锦琳自从跟他有了关系之后,就跟特来温闹翻了,现在特来温对她已经冷淡了下来,她唯有一门心思地想着董运琛了。可她没有料到,巴巴想见到的人,竟然对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心思全放在讨好梅生上。锦琳看在眼里,不觉一阵酸楚。呆了不大一会儿,就找个由头离开了。那董运琛也没出来送她一下,这让锦琳越发恨上心头。想你董运琛竟然不讲情分,我沈锦琳也不是好惹的,你不是怕见到我吗?我偏要来找你,看你把我怎么办!气到这份上,她反而有了对付他的念头。
随后的日子里,梅生倒显得特别温顺,再也不说让父母伤心的话。因为她知道,父亲的命已经系在她的婚事上,她一家是离不开董运琛了。她唯有认命,其他别无选择。想清楚了这些,她就不再离开父母一步。每天除了照看父亲,就是陪着母亲上街购置东西,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淌过去。直到结婚的前五天,董家来人拖她的嫁妆,梅生才觉得那一刻真的来临了。她的身体突然像没了依托似的,空空的发慌,如同那晚梦到的情景。但还是心有不甘,就想在最后时刻见一下陈怀民。如果见到了他,她可能还存有一线希望;如果见不到,她也就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