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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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绪论(1)

一、对象与任务

关于佛教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历史上有两次名人的重要对话与议论,值得我们重视。

史载,北宋著名士大夫张方平[注释:张方平,河南商丘人,卒谥文定,著有《乐全集》。](1007—1091)与当时的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王安石(1021—1086)曾有一段对话:

世传王荆公尝问张文定公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亚圣后绝无人,何也?”文定公曰:“岂无,只有过孔子上者。”公曰:“谁?”文定曰:“江西马大帅、汾阳无业禅师、雪峰、岩头、丹霞、云门是也。”公暂闻,意不甚解,乃问曰:“何谓也?”文定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耳。”荆公欣然叹服。其后说与张天觉[注释:张天觉,即张商英(1043—1122),四川人,原主张排佛,后转为奉佛,著有《禅辩集》。],天觉抚几叹赏曰:“达人之论也。”遂记于案间。[注释:陈善:《儒释迭为盛衰》,《扪虱新话》上册卷10,据儒学警悟本校印,上海商印书馆,1920。]张方平把马祖道一等禅师视为超过孔子的人,这种评论虽有欠公允,但却是对唐五代年间理论思想界儒衰释盛的一个重要评论,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大约在上这对话九百年后,当代史学家陈寅恪(1890—1969)与比较文学专家吴宓也有一段纵论中、西、印文化的谈话。据吴宓追忆,陈氏谓:

汉晋以还,佛教输入,而以唐为盛。唐之文治武功,交通西域,佛教流布,实为世界文明史上,大可研究者。佛教于性理之学metaphysics,独有深造,足救中国之缺失,而为常人所欢迎。惟其中之规律,多不合于中国之风俗习惯,如祀祖、娶妻等,故昌黎等攻辟之。然辟之而无以济其乏,则终难遏之,于是佛教大盛。宋儒若程若朱,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见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复夏也。乃求得而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取异教。声言尊孔辟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儒教之传宗,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故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国之学问,立时增长元气,别开生面。[注释: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10~11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

陈氏这一段话,论述了佛教在中国流传的原因、佛教在理论思维上的优长,以及佛教对程朱理学深刻而重大的影响。[注释:这是指佛教对性理之学,也就是对理学探讨伦理道德的最终根源与实践伦理道德的方法、途径,即对理学的“本体”与“工夫”两个方面有重要的启发与助益。]在陈氏看,宋明理学的创立及其成就,实应归功于佛学精粹义理的主动吸纳,或者说,佛教对中国哲学的最大贡献就是促进了宋明理学的产生与传衍。这种看法在陈氏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所作的审查报告中说得更为明确:“佛教经典言:‘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注释:《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51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陈氏的这一论断,通过对“一大事因缘”的新解,从一个侧面表明了中国佛教哲学与宋明理学的因缘关系,及中国佛教在中国哲学史、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

对上述两段史料中有关中国佛教在中国历史上重要性的具体估价,人们可能持有不同看法,但是中国佛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地位之重要是毫无疑问、毋庸置疑的。上述两段对话所论及的是禅门杰出人物的精英佛教和阐述佛教义理的经典佛教。本书研究和论述的对象就是中国佛教精英人物和经典佛教的哲学思想,就是中国佛教学者提出或阐发的富有哲学性和思想性的概念、术语、范畴、命题、观点、方法及问题等。笔者认为,佛教有不同类型,如精英佛教与大众佛教、经典佛教与民俗佛教,其间有着很大的差异。由于大众佛教受精英佛教的支配,民俗佛教受经典佛教的主导,因此对精英佛教和经典佛教的哲学思想进行研究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也有助于深入了解和体察大众佛教和民俗佛教的信仰观念与实践活动的思想实质。

本书所依据的基本资料是中国佛教学者的著作,尤其中是富有哲学意蕴的理论性著作,包括专著、论文、语录、注疏等。其次是中国佛教史籍,主要有僧传和史传,包括有关中国佛教史与宗派史的著作。再次是中国佛教的游记、笔记一类的资料。此外,佛教以外的有关历史记载、诗文著作等,也是颇有价值的资料。至于新发现的佛教考古资料,则及时关注、吸取和引用之。

有的古代佛教文献资料具有多重涵义,或具有深远影响,而本书着重叙述的是中国佛教哲学各方面重要问题的基本要义及其源流演变,因此为了保持对有些哲学问题叙述的历史性及完整性,我们在论述不同佛教哲学问题时引用了少量具有多层重要哲学涵义或具有深远影响的同一资料。如龙树在《中论·观四谛品》说的“三是偈”(“三谛偈”):“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注释:《大正藏》第30卷,33页中。本书引文中圆括号内文字除序号和特别注明的之外,一般为引者注,特此说明。]系中观学派有关“中观”典籍的总义,对中国佛教各派的思想影响至且巨。又如僧肇在《不真空论》中所说:“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注释:《大正藏》第45卷,153页上。]实为中国化佛教宗派的重要理论基石。又如竺道生是中国佛教哲学史上的重要人物,撰有大量佛教哲学著作,可惜这些著作基本上佚失了。但在《高僧传》本传等有关著作中还保存有他本人的一些言论,不仅重要,且涵义丰富,我们就把这些言论分别引用到论述不同哲学问题的有关章节之中,并从不同角度加以诠释。

正确运用资料,直接关系到研究成果的可靠性、科学性,因此考察、辩别资料的来源、真伪、演变十分重要,也可说是开展研究的前提。古代中国,有一种隐没作者真名,而假托前人之名以提高自己著述权威性的风气。在古代中国的佛教学术界,也有或为迎合中国儒家的传统思想,或为配合当时统治者的需要,或为宣扬某种教义信仰,或为适应祈福、治病、延寿的需求,而撰写的大量所谓的佛教典籍。自东汉以来迄至唐代,据智升《开元录》所载,此类典籍竟达四百多部。佛教经录家与有关学者及时发现了这种现象,对此类典籍,加以审核、辩别,把其中非译自梵筴而为中国学者伪托佛说的经典定为“伪经”;而把历来可疑、一时难以断定、需要进行核实的那一类经典定为“疑经”。伪疑经涉及佛教与教外学说、印度佛教与中国佛教的思想区别,伪经虽伪,却绝对不能贬斥其学术价值,有些伪经恰恰是中国佛教学者为适应弘法需要而撰写的重要作品,集中地反映了异于印度佛教的中国佛教思想,我们充分运用这类著作来阐明中国佛教哲学思想的特点。至于疑经,在运用时则对其疑点加以必要的说明。除了伪疑经外,还有后人出于托名古德以强化立说根据,或为阐发古德思想,而将自己的作品标为前人所作,或将自己的言论混入前人的著作之中。如标明僧肇所撰的《宝藏论》(载《大正藏》第45卷),实系后人伪作。又,慧能《坛经》有不同版本,如契嵩本和宗宝本,其中有的内容就并非慧能所说。这就需要把僧肇、慧能与其后学作品、言论加以区别,以利于说明佛教思想的源流演变。此外,如禅宗的“拈花微笑”公笑,把中国禅宗思想追溯至印度佛教创始时期,显然是与历史事实不符的,但这类作品所包含的变革思想和文化意义,极为深刻,同样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中国佛教哲学是中国佛教学者的精神产品、智慧结晶。中国佛教学者大都受过中国固有的儒、道思想的熏陶、濡染,为了在中国弘扬佛法,为了提升中国信众的品格,他们自发或自觉地立中足于中华民族的传统,尽力会通华梵,阐发佛教义理,撰写了大量著作,在佛教哲学领域,发前人之所未发,提出了一系列富有创新性的思想。

中国佛教哲学是在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环境中形成的,是中国佛教学者把印度佛教哲学思想与中国社会实际、中国固有的哲学思想、思维方式、民族心理相结合的产物。中国佛教哲学的形成、演变和发展过程,就是印度佛教哲学的中国化过程。

中国佛教哲学是对印度佛教哲学的继承和发展,更为重要的,它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环节、方面、内容,是中国哲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基于此,从中国哲学史发展的脉络来解读、诠释中国佛教哲学思想,便是本书的基本任务。

中国佛教哲学反映了中国著名佛教学者、学派和宗派的代表人物对宇宙人生的看法,以及修持实践的主张。自汉代以来,不同历史阶段的佛教上层精英的哲学著作、思想、学说,反映了中国佛教哲学的思想面貌、精神气象和历史演变。为了实现上面所讲的基本任务,本书将着重对东晋时代的佛教哲学家、南北朝佛教学派的代表人物、隋唐佛教宗派,尤其是天台、华严、禅等宗派创始人以及尔后的重要佛教学者,直至近代著名的佛教学者的哲学思想观点,进行探讨寻究,提要钩玄,有重点地总结、论述中国佛教哲学思想的基本内容。

中国佛教哲学在形成、发展和演变的过程中,与诸多因素发生联系,如与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的联系,与同时代和前后时代的思想联系,与中国哲学自身发展的思想联系,以及与印度佛教哲学思想的联系等。从哲学思想相互关联角度来看,在诸多联系中,以中国佛教哲学与印度佛教哲学和中国固有哲学[注释:通常我们把儒、佛、道视为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三大组成部分。本书把儒、道视为中国固有文化,把儒、道的哲学视为中国固有哲学,以与外来的印度佛教及其哲学相区别,而对中国佛教及其哲学则以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哲学来定位。其实,“固有”与“传统”的涵义虽有差别,但也是相互交叉的。]的思想联系最为重要。

印度佛教哲学无疑是中国佛教哲学的源头之一,它对中国佛教哲学思想的影响是直接的、巨大的、深远的。印度佛教哲学在不断变化,这些变化也给中国佛教哲学以重大的影响;同时,中国佛教哲学在接受印度佛教哲学影响的过程中,又与印度佛教哲学保持了一定的甚至是很大的距离。探讨中国佛教哲学与印度佛教哲学的异同,尤其是了解两者之间的不同,有利于把握中国佛教哲学的实质与特征,这也是本书的一项重要任务。

中国固有文化是中国佛教哲学得以形成、发展的土壤。与印度宗教性文化不同,富有世俗人文色彩的中国的固有哲学、民间信仰、思维方式、民族心理是中国佛教哲学的又一个重要源头。因此,在中国佛教哲学思想与中国固有哲学思想,尤其是与儒、道哲学思想的互动中,探讨中国佛教哲学的思想及其发展,显然具有特殊的意义。在中国佛教学者酝酿哲学观念、构筑哲学体系时,中国的固有哲学与思维方式,对他们所关注的问题、运用的思路和方法以及所确立的观点,都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可以说,中国的固有哲学与思维方式决定了中国佛教学者的文化取向、学术取向、思维取向和价值取向。同时,中国佛教哲学又在终极关怀、果报、心性、直觉等诸多方面充实与丰富了中国哲学思想,并融入中国传统哲学之中,成为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阐明儒、道、佛的互动关系,有利于反思中华民族哲学思维的形成过程及其结构层次,有利于把握和剖析民族灵魂,这是本书的又一项重要任务。

二、态度与方法

研究中国佛教哲学,我们采取的是客观的、理性的学术立场。这种立场要求我们尊重事实,坚持实事求是的根本原则。具体说,说是要从中国佛教哲学的文献资料出发,不持成见和客观公允地加以理解分析,从中探寻哲学观点的内涵、根据和特色,发现哲学思想之间的内在联系和规律性,进而总结出哲学思想的重要原理,并力求作出符合实际的论述和评判。

关于研究佛教的态度,汤用彤先生有这样一段极富启发性的话:“佛法[注释:佛法,指佛教佛、法、僧 “三宝”的“法”。佛法包含教法、理法、行法、果法四种,也就是佛教关于人生解脱的理论与实践、原因与结果的内容。],亦宗教,亦哲学。宗教情绪,深存人心,往往以莫须有之史实为象征,发挥神妙之作用。故如仅凭陈迹之搜讨,而无同情之默应,必不能得其真。哲学精微,悟入实相,古哲慧发天真,慎思明辨,往往言约旨远,取譬虽近,而见道深弘。故如徒于文字考证上寻求,而乏心性之体会,则所获者其糟粕而已。”[注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跋》,《汤用彤全集》第1卷,655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这是汤先生致力于研究中国佛教史的心得体会,包含了以下几方面丰富而精深的内涵:

(1)佛法包含宗教与哲学两个方面的内容。佛法就是宗教,佛法自身一般并非以哲学形态呈现于世,但是佛法包含了极其丰富的哲学思想,佛教哲学正是构成佛教信仰体系的理论基础,由此也可以说,佛法就是哲学。汤氏的论断,实际上是不赞成佛法非宗教非哲学的说法,也排斥了佛法只是宗教而非哲学或只是哲学而非宗教的判断。汤氏的论断反映出佛法内容的本质特征,即佛法是宗教与哲学的统一体。作为宗教,佛法具有深邃的哲学思想;作为哲学,佛法具有强烈的宗教情绪。这也表明,佛法义理虽有表现为理论、学说的一面,同时也有超越于理论、学说的一面,不能把佛法单纯地视为知识、学问,视为如同一般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

(2)对佛法的宗教方面研究,必须有“同情之默应”。这是因为宗教是一种精神现象、信仰生活,它往往通过无证据可考的“史实”而发挥神奇的妙用。所以要求有同情的默应,即与佛经撰著者的心灵相通,与教内修学信众的心默然相应,体会、感受信徒的宗教需要、宗教心理、宗教情结、宗教情绪,只有这样才能体察到佛教的真谛。这绝不是简单地搜集、研究过去的史实所能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