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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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荷泽宗的灵知心体说(2)

前引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称“空寂之知是汝真性”,真性即本性、佛性,也就是说灵知是众生的佛性,是众生得以成佛的根据。上面还提到,神会提出“自然佛性”的概念,强调佛性是自然本有的。他还提出“佛性本有今无”说:“据《涅盘经》义,本有者,本有佛性;今无者,今无佛性。”[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78页。]为什么说佛性本有呢?“佛性体常故,非是生灭法。”[注释:同上书,79页。]这是说,佛性是恒常存在的,永存的,没有产生,也没有灭亡,没有来,也没有去。佛性是众生的体性,是与生俱有的。为什么又说佛性今无呢?“今言无佛性者,为被烦恼盖覆不见,所以言无。”[注释:同上书,78页。]所谓无佛性并非说没有佛性存在,而是指佛性被烦恼所覆蔽,未能显露而已。既然众生本有自然佛性,烦恼又是从何而生呢?神会说:“烦恼与佛性,一时而有”[注释:同上书,95页。]。烦恼又称“无明”,所以也说:“无明与佛性俱是自然而生。无明依佛性,佛性依无明。两相依,有则一时有,觉了者则佛性,不觉了即无明。”[注释:同上书,106页。]就众生来说,佛性与烦恼(无明)是自然而生的自然性,两者俱时而生,相依而存。两者的区别在于觉或不觉。神会常以金和金矿为喻说:“譬如金之与矿,俱时而生。得遇金师炉冶烹炼。金之与矿,当各自别。金即百炼百精;矿若再炼,变成灰土。”[注释:同上书,79页。]神会强调如果不逢金师,就是“只名金矿,不得金用”[注释:同上书,95页。]。同样,一切众生,如果没有诸佛菩萨善知识方便指授是终不得见佛性,即是“今无佛性”的。佛性本有,说明众生具有成佛的可能性;佛性今无,表明众生未成为佛的现实性。所以,当有人提出众生的佛性与佛的佛性同异问题时,神会回答说:“亦同亦异”,“言其同者犹如金,言其异者犹为椀盏等器”[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91页。]。他认为众生的佛性与佛的佛性,比如都是金,这是相同的,但众生佛性是椀盏器皿,金被盖覆了,这是相异的。当时还有人问,若人死后入地狱,佛性是否也同时入地狱,神会说:“性不离妄”,“妄自迷真,性元无受”[注释:同上书,97页。]。认为佛性也随入地狱,但它无所受而保持本性不变。神会还用般若空宗的中道来观来说明佛性的有无,他认为佛性“不有不无”,说其“不有者,不言于所有;不无者,不言于所无”[注释:同上书,96页。]。认为佛性是不能从有无两边来说的,它是超越有无,难以言说的。从空观视角来说,佛性是无所住的,超在性的。神会认为,众生若能体悟佛性“有无双遣,中道亦亡”[注释:同上书,96页。],这也就是“无念

”,也就是最高智慧。

神会认为一切众生(主要是指人类)都有佛性,而无情识的非众生是无佛性的,他反对“无情有性”说。《荷泽神会禅师语录》载:

牛头山袁禅师问:“佛性遍一切处否?”答曰:“佛性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问曰:“先辈大德皆言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今禅师何故言道,佛性独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答曰:“岂将青青翠竹同于功德法身,岂将郁郁黄花等般若之智?若青竹黄花同于法身般若者,如来于何经中,说与青竹黄花授菩提记?若是将青竹黄花同于法身般若者,此即外道说也。”[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91页。]

神会认为,青竹黄花之类的无情识之物,是不可能具有理想道德和崇高智慧的,它们是没有佛性,不会成佛的。他把成佛的范围限定于有情众生,把佛性定位于众生的本性,强调人与植物等的区别,这是对人的主体意识和本性的充分肯定,是对人类的尊严和价值的热情赞扬。

神会和宗密对于灵知、佛性与心的关系给予高度的关注,并就本心、佛心、众生心和妄心的关系问题作出了明确的界定。神会受《大乘起信论》的影响,认为“真如之性,即是本心”[注释:同上书,89页。]真如,此指众生心的本体。真如有体(性)相两个方面,就其体而言是远离迷心而空,就其相而言则是不空的。本心指众生本来的空寂之心。神会认为,众生心的真如本体的空寂体性,就是空寂的本心。这是从众生心的体性立论,以阐明成佛的根据。宗密更进一步提出“知即是心”的命题,他说:

设有人问:“每闻诸经云,迷之即垢,悟之即净,纵之即凡,修之即圣,能生世间、出世间一切诸法,此是何物?”答云:“是心。愚者认名,便谓已识。智者应更问:何者是心?答:知即是心。”[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下之1,《大正藏》第48卷,406页。]

意思是说,佛经常讲“心”是生起世间和出世间一切诸法的根源,一般人只从名言上认心,真正的智者应当了解“知即是心”。在宗密看来,众生只有认识知即是心,才是真正掌握了由凡转圣大门的钥匙。

神会在本心说的基础上,又提出“众生心即是佛心,佛心即是众生心”[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85页。]的说法。他认为本心是众生心中本来具有的清净真如心,佛心与本心相应,众生心本净,所以众生心即是佛心。众生心即是佛心,是就众生心的本质而言,犹如众生的佛性与佛的佛性有同有异一样,“若约不了人论,有众生有佛;若其了者,众生与佛,无不别”[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85页。]。这里是说,众生对本心有一个是否了悟的问题,不了悟,就有众生与佛的分别;若了悟,众生心与佛心本无分别。怎样了悟呢?神会提倡直指佛心,见性成佛。他不赞成北宗的“凝心取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注释:同上书,86页。]的四种冥想方法,他说:“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注释:同上书,90页。]神会认为,生起一种为追求解脱而修行的心,就是妄心。有这种妄心的人,不去直指清净的佛心,而在修行上主张先修定,得定以后再发慧。这种人是不懂得“若定慧等者,名为见佛性”[注释:同上书,91页。]的道理。“等”,是等同。神会认为,只有定和慧统一,才是见佛性。“言定者,体不可得;所言慧者,能见不可得体。湛然常寂,有恒沙巧用,即是定慧等学。”[注释:同上书,91页。]定与慧各有不同的功能作用,只有定慧等,才是既得体又能见,也才能直指湛然常寂的心体,见性成佛。在神会看来,北宗把定和慧分割为两截,先定后慧,从“离念”实践(禅定)再发展到本觉智慧,而不是直接体悟众生空寂心灵本体中本有的灵知,其结果只能增长执著、无明,是不足取的。神会认为“妄念”是真性与因缘相接触后所生的现象,是无自性的、本空的,即不独立存在的。因此“离念”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还会使人误入歧途。神会的对由定发慧,主张以慧摄定,反映出北宗重行和南宗重知的不同修持方法。

禅门三宗心说

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为了调和禅教,分别以北宗、牛头宗和南宗为禅门的代表,以唯识、般若和华严为禅外其他教派的代表,将其互相参照、比附,以示禅与教的对应性、一致性。宗密在调和禅教与排比禅门各派时,以心性修持为尺度,把禅门分为三大类,提出禅门三宗心说[注释:详见《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2,《大正藏》第48卷,402页中。]:

息妄修心。这是神秀北宗一系等的主张,此宗认为众生本来就具有佛性,但是一直受无明烦恼的盖覆,而不知不见。众生必须依师言教,勤持修心,背境观心,以息灭妄念,直至妄念灭尽,即是觉悟,也即进入无所不知的境地。

泯绝无寄。这是牛头(法融)宗、石头(希迁)一系等的主张,认为一切事物都因缘和合而生,都是空的。众生、菩萨和佛,也犹如梦幻一般,都无所有,本来空寂,而且悟解这种空寂的智慧,也是不可得的。总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执著,既无众生,也无佛,无法可拘,也无佛可作。凡有所作,都是迷妄。如此明白的本来无事,心亦不有,心无所寄,才能免于颠倒,得到解脱。

直显心性。这是建立在真性基础上的主张,认为一切事物都只是真性的显现,真性是一切事物的本体。作为本体,是非凡非圣,非因非果,非善非恶,即无相无为的。然而即体之用,真性又能呈现出种种现象,能凡能圣。

宗密又把直显心性宗分为两类,即神会荷泽禅和马祖道一洪州禅。荷泽禅的特色,前已引。关于洪州禅的特色,宗密概括道:

即今能语言动作,贪瞋慈忍,造善恶受苦乐等,即汝佛性。即此本来是佛,除此无别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将心还断于心。不断不修,任运自在,方名解脱。性如虚空,不增不减,何假添补。但随时随处息业养神,圣胎增长,显发自然神妙。此即是为真悟真修真证也。[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2,《大正藏》第48卷,402页下。]

洪洲宗认为众生本有佛性,一切语言行为都是佛性的自然显发。道就是心,恶也是心,所以不必起心修道断恶,只要任运自在,就能真悟真证。宗密认为荷泽禅和洪州禅的共同点是都承认真性(佛性)是众生的本体,也都承认真性的作用,但是两宗对形而上的真心及其现实的作用存在着不同的看法。宗密就此两宗心性思想的分歧说:

真心本体有二种用:一者自性本用,二者随缘应用。犹如铜镜,铜之质是自性体,铜之明是自性用,明所现影是随缘用。影即对缘方现,现有千差,明即自性常明。明唯一味,以喻心常寂是自性体,心常知是自性用,此能语言能分别动作等是随缘应用。今洪洲指示能语言等,但是随缘用,缺自性用也。[注释:《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15套第5册,437页。]

宗密认为,真心本体有两种作用,一是自性的本来作用,二是随缘而表现为语言动作。在宗密看来,洪州宗重用,荷泽宗重体。洪州宗只重随缘应用,而随缘应用表现的语言动作又缺乏深层的主体性格;荷泽宗则重自性本用,并以此为本知,灵知突出灵知的主体性格。这里宗密在客观上暴露了洪州禅的一大矛盾,即把佛性的作用归结为日常的语言动作,为此势必把人的烦恼、过失、错误等,都说成佛性的体现,这就难免表现出自然主义和行为主义的某些缺陷,从而削弱宗教的人文道德的精神价值。至于宗密以铜镜作比喻来说明真心本体的作用,不失为机智,但是众生为什么有本知即灵知的存在?自性本用和随缘应用又是什么关系?如何用常理来说明这些问题并非易事,所以后来荷泽禅受到洪州禅师的抨击,就不是偶然的了。

还令人感兴趣的是,宗密以摩尼宝珠为比喻来说明禅门各派思维方式的区别,并评判其得失,文字通晓明白,引文如下:

如一摩尼珠,唯圆净明,都无一切差别色相。以体明故,对外物时,能现一切差别色相。色相自有差别,明珠不曾变易。然珠所现色,虽百千般,今且取与明珠相违者之黑色,以况灵明知见,与黑暗无明,虽即相违,而是一体。谓如珠现黑色时,彻体全黑,都不见明。如痴孩子,或村野人见之,直是黑珠。有人语云:此是明珠。灼然不信,却嗔前人,谓为欺诳。任说种种道理,终不听览。纵有肯信是明珠者,缘自睹其黑,亦谓言被黑色缠裹覆障,拟待磨拭揩洗,去却黑暗,方得明相出现,始名亲见明珠。

复有一类人,指示云:即此黑暗便是明珠。明珠之体,永不可见。欲得识者,即黑便是明珠,乃至即青黄种种皆是,至令愚者的信此言,专记黑相或认种种相为明珠。或于异时,见黑子珠、米吹青珠、碧珠,乃至赤赤珠,琥珀、白石英等珠,皆云是摩尼。或于异时,见摩尼珠都不对色时,但有明净之相,却不认之,以不可见有诸色可识认故,疑恐局于一明珠相故。

复有一类人,闻说珠中种种色皆是虚妄,彻体全空,即计此一颗明珠都是其空,便云都无所得方是达人,认为有一法,便是未了。不悟色空之处,乃是不空之珠。[注释:《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15套第5册,436~437页。]

宗密这一段话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是,以摩尼宝珠比喻真心,以明净本性比喻灵知。说宝珠因本性明净而能显现出周围事物的各种色彩。如宝珠被置于黑暗处就呈黑色。无知的人见了,就认定是黑珠。有人指出这是明珠,他认为是欺骗。即使他肯信是明珠,也要去掉黑色。显示明净相状,才算是亲见明珠。这一层是评论神秀北宗禅。文中黑色喻提妄念。北宗主张“离念”求觉悟,在宗密看来,这是不了解黑色是妄,明珠是真,妄念本空,真心本净。禅修要求离迷妄,是多此一举,浪费时日。第二层是评论洪州禅。此宗的主张是“即此黑暗便是明珠”,因此要识明珠只有从黑色里面去找。宗密认为,这样的结果,一是会把各种黑色球形的东西,都视为宝珠;二是见到真正的宝珠时,又因不是黑色的而认为不是宝珠;二是见到真正的宝珠时,又因不是黑色而认为不是宝珠。宗密认为这是洪州宗“一切皆真”宗旨的汉弊。第三层是评论牛头宗。认为该宗虽知明珠种种色彩全空,但不悟明珠本体是不空的道理。

宗密认为,北宗是离黑求珠,洪州宗是以黑为珠,牛头宗是黑与珠皆空,三家各有缺陷,最佳的禅法乃是荷泽禅:

何如直云唯莹净圆明,方是珠体。其黑色……悉是虚妄。正见黑色时,黑元不黑,但是其明,……即于诸色相处,一一但见莹净圆明,即于珠不惑。[注释:《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15套第5册,437页。]

荷泽宗认为宝珠的珠体是晶莹透明的,宝珠的色相是虚妄的。应当从宝珠的各种色相中见到明净的本性。这就是说,心性的现象与本体是有区别的,又是统一的,也应当是统一的。在宗密看来,其他各派或者是割裂了现象与本体的统一,或者是忽视现象与本体的区别,或者是把现象与本体都归结为空,这些看法都是不正确的。

宗密还以真心本觉为参照系,依据心性论的不同思想,把禅门和其他教派分别归纳为对应的三类,如上所述,禅的三宗是“息妄修心宗,泯绝无寄宗,直显心性宗”[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2,《大正藏》第48卷,402页中。]。教的三教是:“密意依性说相教,密意破相显性教,显示真心即性教”[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2,《大正藏》第48卷,402页中。]。宗密把三宗与三教相对应,并以“直显心性宗”和“显示真心即性教”为最高阶段。实质上,也就是以宗密所提倡的华严禅或荷泽禅的心性思想来统一禅教的学说。

宗密归纳的三教之一“密意依性说相教”,指的是人天因果教、小乘教和大乘法相唯识宗。宗密认为,这些教的共同点是,都认为众生由于对真性的迷惑而生起妄执,妄执障碍修道成佛,因此,这些教也都主张息灭我执的妄念,重视修心。而和“息妄修心宗”相一致。“密意破相显性教”,相当于大乘空宗、三论宗。此教所讲的性指无性,既以无性为性。宗密认为,此教主张主体的识和所变的境,即主客观世界同属虚妄,心性只是空寂,而和“泯绝无寄宗”相合。“显示真心即性教”,指华严宗和天台宗。宗密认为,此教说一切众生都有本觉真心,真心即众生本性,心性既空寂又常知,主张返归真心,而和“直显心性宗”相合。

宗密在把三教与三宗相配对后说:

三教三宗是一味法,故须先约三种佛教证三宗禅心,然后禅教双忘,心佛俱寂。俱寂即念念皆佛,无一念而非佛心;双忘即句句禅,无一句而非禅教。[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下之1,《大正藏》第48卷,407页中。]

这是宗密以心性思想为基础的禅教统一论的总结性话语。“一味”是平等无差别的意思。这段话是说,从根上本上讲,三教和三宗是思想一致、彼此融通的,因此在修持上,先要分别约三种教理来悟证三宗禅心,然后达到禅与教双双忘却,心与佛俱为寂灭的境界。如此心佛俱寂,也就念念都是佛,每一念都是佛心;如此禅教双忘,也就是教所讲的句句都是禅,无一句不是禅教。这样,各教各宗也就殊途同归,最后都达到成佛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