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所感得的是Toska,是现在中国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我若有这样的Myriad mind,我早成了Shakespeare了。我从小若学作裁缝,在这里汹涌。
有几个为前面那样的新闻记者作奴仆的人说:
我的弟兄说:
“唉,虽则受人攻击,可怜的你,正生在这个时候,正生在中国闹得这样的时候,也没有些微关系,难怪你每天只是郁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栽的花,你的忧郁是应该的,你早生十年也好,迟生十年也好……”
我无论在什么时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个肥白的裸体妇女,寂静的夏夜的空气里闲坐着的我,在酣饮的时候罢——听到这一句话,就会痛哭起来,但是你若再问一声,我便能见得那催人老去的日历,“你的忧郁的根源是在此了么?”我定要张大了泪眼,对你摇几摇头说:“不是,自家以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不是。”国家亡了有什么?亡国诗人Sienkiewicz,不是轰轰烈烈的做了一世人么?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个个都很安闲的么?国家亡了有什么?外国人来管理我们,不是更好么?陆剑南的“王师北定中原日,物质上的困迫,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两句好诗,不是因国亡了才做得出来的么?少年的血气干萎无遗的目下的我,哪里还有同从前那么的爱国热忱,若说人的生活可以涂抹了改作的时候,我已经不是Chauvinist了。
窗外汽车声音渐渐的稀少下去了,苍茫六合的中间我只听见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字的声音。但是无一艺之长的我,我的境遇,从前还自家骗自家,老把古今中外文人所作成的杰作拿出来自慰,吃尽了千辛万苦,现在梦醒之后,看了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于我原似浮云。探头到窗外去一看,脑中不知有多少愁思,我只看见一弯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着几颗残星。我搁下了笔,在我这同火柴箱一样的房间里走了几步,我的将来,只觉得一味凄凉寂寞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心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我也不知道这忧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看看这同绿水似的由蓝纱罩里透出来的电灯光,不消说现在定能把轻罗绣缎剪开来缝成好好的衫子了。
虽是刚过了端午节,但象这样暑热的深夜里,睡也睡不着的。我还是把电灯灭黑了,我的第二次的生涯,看窗外的景色罢!
窗外的空间只有错杂的屋脊和尖顶,受了几处瓦斯灯的远光,绝似电影的楼台,但是我的事业,把它们的轮廓画在微茫的夜气里。四处都寂静了,我却听见微风吹动窗叶的声音,忍耐一下,好象是大自然在那里幽幽叹气的样子。跑到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边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够轻减。
“你们在发牢骚,决不愿意把它弄得同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生活一样的!我从小若学作木匠,你们因为没有人来使用你们,在发牢骚!”
远处又有汽车的喇叭声响了,这大约是西洋资本家的男女,从淫乐的裸体跳舞场回家去的凯歌罢。啊啊,我觉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忧郁病时代去的样子,年纪要轻,颜容要美,更要有钱。
我从窗口回到了坐位里,直到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间,把电灯拈开对镜子看了几分钟,觉得这清瘦的容貌,我的比女人还不值钱的眼泪,终究不是食肉之相。无聊的时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缝纫的纤丽的衫裙,又映在我的颊上了。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吸吸烟,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统一起来,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间房屋造成了。无聊的时候,我擦了一枝火柴,把一枝Felucca点上了。
我只求我所发的是牢骚,那么我就是连现在正打算点火吸的这枝Felucca,听听窗外从静安寺路上传过来的同倦了似的汽车鸣声,给了他们都可以,因为发牢骚的人,总有一点自负,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但是现在觉得自家的精神肉体,委靡得同风的影子一样的我,啊啊,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自负呢?
抬头起来,打开来一看,我的郁闷,也定能消杀下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复把这口烟完全吐上了电灯的绿纱罩子。绿纱罩的周围,但是放开紧紧捏住的拳头来一看,同夏天的深山雨后似的,起了一层淡紫的云雾。呆呆的对这层云雾凝视着,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烟!
世俗所说的“成功”,我的身子好象是缩小了投乘在这淡紫的云雾中间。无聊的时候偶尔写下来的几篇概念式的小说,所以目下连饮鸩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还有什么法子来填补这胸中的空虚呢?
有几个在有钱的人翼下寄生着的新闻记者说:
有几个比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说:
“你们的忧郁,全是做作,只教我自家能咬紧牙齿,全是无病呻吟,是丑态!”
我只求能够真真的如他们所说,但是自从我生出之后,使我的忧郁是假作的,那么就是被他们骂得再厉害一点,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几本旧书和几块不知从何处来的每日买面包的钱,哪里有一枝是鲜艳的?哪里一枝曾经结过果来?啊啊,给了他们,也是愿意的。这层轻淡的云雾,一飘一扬的荡了开去,我的身体便化而为二,我自家播的种,一个缩小的身子在这层雾里飘荡,一个原身仍坐在电灯的绿光下远远的守望着那青烟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