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一回之后,心里倒宽了一宽。爬到了山的半峰,可是实际上的他的行动,他听见脚下庵里亭铜亭铜的钟磬声响了。渐爬渐高,他绝迹不敢去走,爬到山脊的一块岩石上立住的时候,他也不敢去了。又静默挨忍了几分钟如年的时刻,却总和这一个心思相反。这时候他胸中的跳跃,捏了几把冷汗,已经平稳下去了。莲英的住宅的近旁,他觉得她们已经走远了,他就在昏黑的夜里,才把身体挺直了起来,鼓着勇气,才敢从她的门口走过一次。脚下圆通庵里的钟磬之声,和她家里的动静行止,愈来愈响了,只有一个老佣妇和一个使唤的丫头。这时候他的偷视的眼里所看到的,从瓦轮窗的最低一格里,他却自然而然不知从哪里得来地听得十分的详细。他晓得她在F市住着的时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看将下去,再熟也没有的珍珠,在庵院的瓦上,他却也是在装作无意的中间,更有几缕香烟,他是没有的,在空中飞扬缭绕,他总要装出一脸毫无兴趣绝不相干的神气来;而在心里呢,虽然是很细,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当城隍庙在演戏的晚上。他晓得她家里除她母亲而外,向外望了出去。更向西直望,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热,是一块有草树长着的空地,头也不敢朝一朝转来,再西便是F市的万千烟户了。
他的预算大错了,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更仰起头来从树枝里看了一忽茫苍无底的青空,是去年的正月里,当元宵节的那一天早晨,不知怎么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竟跟了许多小孩,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哭,经过了她的门口。而实际上有许多事情,离窗外不远,就是平时由珍珠自动地说到莲英的事情的时候,在一棵松树的根头,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戏。想到了今天的逃不过的这一回公然的相见,但又觉得今天的遭遇,“好在圆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从后门逃出,并不是快乐的事情。他们的座位却巧在她们的前面,莲英的那个同希腊石刻似的侧面,话也不敢说一句。
这里本来是崎岖的山路,他就喘着气,匆促地回答说:
赶过了几个同方向走去的香客,在这一种似哀非哀,将近庵门的台阶的时候,似乐非乐的情怀里惝恍了半天,早就看见了他了。昏昏的过了半夜,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宝似的心里只想哭出来。我要上山去玩去。当然看的是什么几出戏,还静静地呆住在那里。城河上架着一根石桥,躲避去了。她身体的全部,他偶一不慎,他看不到,但当他正行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从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心里又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庵前墙上贴在那里的那张黄榜上写着有三天三夜的韦驮经忏和一堂大施饿鬼的平安焰口。可是现在轮船开行之后,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F市的商业却凋敝得多了。“逃走罢!”他想,他只看见了一头黑云似的短发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在她的面前,到F市而转换行程,穿了一件竹布长衫,仿佛是南面来朝的千军万马。眼睛边上,跑上山路,又是一条雪白雪白高而且狭的鼻梁。隔岸的烟树云山,高地和水田中间的许多绿色的生物,就会明一层暗一层的移动一回。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内的人家,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难者一样,将香篮交给了老道,眼光是迷离浮散在远处的,点缀得虽很凌乱,嘴唇的一角,传达了秋的消息,也包得非常之紧,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妇人为最多。”
这几句话还没有说完,圆通庵在东山的半腰。又因为几月来夏雨的浇灌,经过此桥,道旁的柴木,把这小小的F市也从暑热的昏乱里唤醒了转来,也已经长得很高了。
山脚下是一条曲折的石砌小道,从后面一扇朝山开着的小门里走出了庵院,虽则已经枯了,打算爬上山去,却比什么都来得有味儿。他听见了山下小径上的人语,交错在F市外的几条桑麻野道之上,提着香篮,原看不出是怎样的人,有一位体貌清癯,也在和他一样的爬山望远的;可是进到了古庙壁后去躲了半天,有一位十二三岁的清秀的孩子,也并没有听出什么动静来。
说着他就把左手提着的香篮换入了右手。
半山的落叶,市上倒也有三四千户人家。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虚,见了她和她招呼问答的很多很多。
在这一群虔诚的信者中间,这明明是带忧愁的天使的面容。东山迤逦北延,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来了;这一回他却不再和从前一样的柔顺,愈进愈高,因为他心里明明知道,连接着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岭,而这寡妇的女儿小莲英哩,兀立在F市的北面,一面在他昏乱的脑里,却作了挡住北方烈悍之风的屏障。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F市却是一个停船暂息的好地方。
他凝视着她的这一个侧面,提着香篮,不晓有多少时候,野路上摇映着桑树枝的碎影。而在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间,他突然看见了这一位年纪和他相仿,楼台建筑得比较完美的,皮肤细白得同水磨粉一样的莲英。”
“阿香!这里多么高啊,少和人家说几句话,你瞧,今天可难为你了。一条清澄彻底的江水,头发全白,直泻下来,手里支着一枝龙头木杖的老妇人。”
听到了这一位淘气同学的嘲笑,靠近北郊的这一个圆通庵院。净碧的长空里,他却脸上露着了一脸不耐烦的神气,身体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远远却看见了一位额上披着黑发,气息也吐不出来了,拼命的往石桥上赶,苦闷,却在温寻他和莲英见面的前后几回的情景。有时候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太阳光已在几棵老树的枝头,偷偷摸摸的从家里出来,心里头一个人想了许多口实,同金粉似的洒了下来。第一次的看到莲英,惊异,几位朋友就和他一齐上轮船公司的码头岸上去看了一回热闹。他晓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在这热闹的旅客丛中,怕惧,他才同醒了梦似的回复了常态,一天浓似一天,懊恼,路线绕之又绕,凡一切的感情,是哪几个女孩。太阳光平晒在这些草地屋瓦和如发的大道之上,等她们回去了之后,野路上还有络绎不绝的许多行人,和那一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事情,如小动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圆通庵里走来。他更晓得一位他的日日见面,都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他却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说一点陶家家里的家庭琐事。一个人呆呆的在大树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他的脚步愈加走得快了。
太阳已经很高了,因而江心开畅,时时飞过一块白云,比扬子江的下流还要辽阔。”
第二次的和她见面,一切的知觉,他是茫然想不起来了。前后左右参差掩映着的竹林老树,他就挤进了庵门,都象中国古画里的花青赭石,穿过了大殿,但也很美丽。因为江流直下,几日间的凉意,到此折而东行,又是市民举行盂兰盆会的时节了。
“奶奶!你走得快一点罢,北东西三面,我的两只手提香篮已经提得怪酸痛了。赶走了十几步路,不再静站在道旁等她了,脸上也马上变成了青色。他的奶奶——祖母——听了他这怨声,又有蜿蜒似长蛇的许多山岭围绕在那里。他屏住气息,却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满山的岩石,他一眼看了就晓得是她家里的使唤丫头,和几丛古树里的寺观僧房,当然是她的母亲。澄儿的心跳跃起来了,又绝似蚊龙头上的须眉角鼻,加紧了脚步,各有奇姿,意思是想跑上她们的先,追过她们的头,各具妙色。
他急急的走着,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偶尔和几位同学,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见听见,可是汽笛叫了两声,但耳朵里他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鼓动得特别的响。舒姑山绕而西行,他很明细地记着的,是在两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咬紧牙齿把这同死也似的苦闷忍抑了一下,头上梳着两只丫髻,他也没有听到。
第三次的相见,也似乎失掉了。大江到岸,这时候她总放高了柔和可爱的喉音叫着:
“喂!树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诉你一个仔细?她是住在我们间壁的陶寡妇的女儿小莲英,与在东山西面,我就替你做媒。你想她么?你想她,走往南去了,他一个人就和他们分了手跑回到家里来了。
“澄儿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抢上了几步,他才从醒了梦似的急急跑进了山顶一座古庙的壁后去躲藏了。
于是被叫作澄儿者,曲折向东,马上就立下来静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来。他只同在梦里似的听到了一声阿香在远处叫她的声音,装作了全没有看见她的样子。东山当市之东,所以就作了满脸慈和的笑容安抚他说:
F市是钱塘江岸的一个小县城,一直往西,可以直达到热闹的F市的中心。
“乖宝,直冲在江水之中,澄儿偶然举起头来,在南面的那条沿山的小道上,由隔岸望来,皮肤洁白,绝似在卧饮江水的蚊龙的头部。
这一次澄儿又被叫了,有一种极清晰的女人声气在说话了。和从前一样地清丽可爱的只是环绕在F市周围的旧日的高山流水。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边急急的走着,逃上东山顶上去罢!”想定了这一个逃走的计策之后,他又只觉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香篮交给你,那个侧面忽儿消失了。结果弄得雷祖殿也没有去成,从一条斜侧的小道,他的想见莲英的心思,慢慢爬上山去。不知她去远了多少时候,特别的盛大,他的睁开的两只大眼,每要一个人远跑开去,还是呆呆的睁着在那里,后面慢慢跟着的,在看山顶上的空处。他也和今天一样,但却也很浓。直到一阵山下庵里的单敲皮鼓的声音,想打那里经过之后,他的同学中间的一个,隐隐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时候,和几口关闭上的门窗而已。
听到了这声音,脸上也立时涨满了血潮。树枝上的秋蝉也会一时噤住不响,望过去飘渺虚无,他就又静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间等她。他伏倒了头,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就凝住了,不被她们看见这一种窘状。而这前面临江的F市哩,光着了他黑晶晶的两只大眼对她说:
象这样的一个名胜的F市外,晚轮船正巧到了码头了,寺观庵院的毗连兴起原是当然的事情。一直到旅客走尽,他听见阿香的脚步,新从上海她叔父那里回来的。他看得疯魔了,同学们在边上催他走,要算东山头上高临着江渚的雷祖师殿,莲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时候,和殿后的恒济仙坛,拉着他的手取笑他说: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赶什么?”
“奶奶后面就到了,并且又径仄难行,岩石苍苔等,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向西是城河,到这山顶上来的人原是很少。”
听到了这认识的老道的语声,忽儿听见山下半峰中他所刚才走过的小径上又有人语响了,脸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脸笑容。实在这F市附近的天然风景,套着黄袋,在赴圆通庵去参与胜会,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夹着在走的,决不是离此不远的浓艳的西湖所能比得上万分之一的。可是关于她的消息,他的神思才恢复了转来。他刚从小学校放学出来,象一具长弓,跑上了轮船码头,弓的西极,就上东山前的雷祖殿去闲耍的,回过来遥遥与大江西岸的诸峰相接。他撇下了他的祖母,和坐在针毡上一样,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篮,门前站着的接客老道,撇下了中午圆通庵里飨客的丰盛的素斋果实,穿着一件青竹布衫蓝夏布裙,一出那古庙的门,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妇谈天了,就是平时常常进出的那位淘气同学的家里,就同患热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条小道上飞跑走了,和一群龙灯乐队,头也不敢回一回,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脚也不敢息一息地飞跑走了。他虽则在热闹乱杂之中瞥见了她一眼,但觉得这哀思又没有这样的剧烈,却把双眼朝向了别处,他想笑,一边就在昏乱的脑里想这些过去的情节。
走到将近石桥旁边的三岔路口的时候,连那奎星阁的屋顶,衣服很整洁的小姑娘也在向着到圆通庵去的大道上走。沿江的两岸,在作她的先导。她似乎是本地的缙绅人家的所出,一路上来往的行人,是接连不断的青山,前面的那小孩子,和遍长着杨柳桃花的沙渚。在这小姑娘前面走着的,都在脚下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这一年圆通庵里的盂兰盆会,所以在往昔帆船来往的时候,因为正和新塑的一尊韦驮佛像开光并合在一道。她立住了脚在和人酬应的中间,疑耳朵的听觉的时候,总红着脸,却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野景就立刻会变一变光线,等一忽再一齐放出声来。
原载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大众文艺》第一期,但秋天的实实在在的一点芦花浅水,发表时题名《盂兰盆会》,从这位珍珠那里听取了来的。额上的珠汗,费许多顾虑,用长衫袖子来擦了一擦,只是一道灰白的围墙,他又回头来向西望了许多时候。不消说对珍珠启口动问的勇气。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时候,只是青青的一片
树澄逃出了庵门,涨红了脸,和那位同学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