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郁达夫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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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迷羊(二)  

大约是几天来的睡眠不足,和昨晚上兴奋之后的半夜深夜游行的结果,早晨醒转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昏痛,天井里的淡黄的日光,已经射上格子窗上来了。鼻子往里一吸,只有半个鼻孔,还可以通气,其他的部分,都已塞得紧紧,和一只铁锈住的唧筒没有分别。朝里床翻了一个身,背脊和膝盖骨上下都觉得酸痛得很,到此我晓得是已经中了风寒了。

午前的这个旅馆里的空气,静寂得非常,除了几处脚步声和一句两句断续的话声以外,什么响动也没有。我想勉强起来穿着衣服,但又翻了一个身,觉得身上遍身都在胀痛,横竖起来也没有事情,所以就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非常不安稳的睡眠,大约隔一二分钟就要惊醒一次,在半睡半醒的中间,看见的尽是些前后不接的离奇的幻梦。我看见已故的父亲,在我的前头跑,也看见庙里的许多塑像,在放开脚步走路,又看见和月英两个人在水边上走路,月英忽而跌入了水里。直到旅馆的茶房,进房搬中饭脸水来的时候,我总算完全从睡眠里脱了出来。

头脑的昏痛,比前更加厉害了,鼻孔里虽则呼吸不自在,然而呼出来的气,只觉得烧热难受。

茶房叫醒了我,撩开帐子来对我一望,就很惊恐似的叫我说:

“王先生!你的脸怎么会红得这样?”

我对他说,好象是发烧了,饭也不想吃,叫他就把手巾打一把给我。他介绍了许多医生和药方给我,我告诉他现在还想不吃药,等晚上再说。我的和他说话的声气也变了,仿佛是一面敲破的铜锣,在发哑声,自家听起来,也有点觉得奇异。

他走出去后,我把帐门钩起,躺在枕上看了一看斜射在格子窗上的阳光,听了几声天井角上一棵老树上的小鸟的鸣声,头脑倒觉得清醒了一点。可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有点糊涂懵懂,和谢月英的一道出去,上塔看江,和戏院内的种种情景,上面都象有一层薄纱蒙着似的,似乎是几年前的事情。咳嗽了一阵,想伸出头去吐痰,把眼睛一转,我却看见了昨天月英买的那一包材料,还搁在我的枕头边上。

比较得清楚地,再把昨天的事情想了一遍,我又不知几时昏昏的睡着了。

在半醒半睡的中间,我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起来开门出去,却看见谢月英含了微笑,说要出去。我硬是不要她出去,她似乎已经是属于我的人了。她就变了脸色,把嘴唇突了起来,我不问皂白,就一个嘴巴打了过去。她被我打后,转身就往外跑。我也拼命的在后边追。外边的天气,只是暗暗的,仿佛是十三四的晚上,月亮被云遮住的暗夜的样子。外面也清静得很,只有她和我两个在静默的长街上跑。转弯抹角,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个人不是人,猿不象猿的野兽。这野兽的头包在一块黑布里,身上什么也不穿,可是长得一身的毛。它让月英跳过去后,一边就扑上我的身来。我死劲的挣扎了一回,大声的叫了几声,张开眼睛来一看,月英还是静悄悄的坐在我的床面前。

“啊!你还好么?”我擦了一擦眼睛,很急促地问了她一声。身上脸上,似乎出了许多冷汗,感觉得异常的不舒服。她慢慢的朝了转来,微笑着问我说:

“王先生,你刚才做了梦了吧?我听你在呜呜的叫着呢!”我又举起眼睛来看了看房内的光线,和她坐着的那张靠桌摆着的方椅,才把刚才的梦境想了过来,心里着实觉得难以为情。完全清醒了以后,我就半羞半喜的问她什么时候进这房里来的?她们的病好些了么?接着就告诉她,我也感冒了风寒,今天不愿意起来了。

“你的那块缎子,”我又断续着说,“你这块缎子,我昨天本想送过来的,可是怕被她们看见了要说话,所以终于不敢进来。”

“嗳嗳,王先生,真对不起,昨儿累你跑了那么些个路,今天果然跑出病来了。我刚才问茶房来着,问他你的住房在哪一个地方,他就说你病了,觉得很难受么?”

“谢谢,这一忽儿觉得好得多了,大约也是伤风罢。刚才才出了一身汗,发烧似乎不发了。”

“大约是这一忽儿的流行病罢,姥姥她们也就快好了,王先生,你要不要那一种白药片儿吃?”

“是阿斯必淋片不是?”

“好象是的,反正是吃了要发汗的药。”

“那恐怕是的,你们若有,就请给我一点,回头我好叫茶房照样的去买。”

“好,让我去拿了来。”

“喂,喂,你把这一包缎子顺便拿了去吧!”

她出去之后,我把枕头上罩着的一块干毛巾拿了起来,向头上身上盗汗未干的地方擦了一擦,神志清醒得多了。可是头脑总觉得空得很,嘴里也觉得很淡很淡。

月英拿了阿斯必淋片来之后,又坐落了,和我谈了不少的天。到此我才晓得她是李兰香的表妹,是皖北的原籍,象生长在天津的。陈莲奎本来是在天津搭班的时候的同伴,这一回因为在汉口和恩小枫她们合不来伙,所以应了这儿的约,三个人一道拆出来上A地来的。包银每人每月贰百块。那姥姥是她们——李兰香和她——的已故的师傅的女人,她们自己的母亲——老姊妹两人,还住在天津,另外还有一个管杂务等的总管,系住在安乐园内的。是陈莲奎的养父,她们三人的到此地来,亦系由他一个人介绍交涉的,包银之内他要拿去二成。她们的合同,本来是三个月的期限,现在园主因为卖座卖得很多,说不定又要延长下去。但她很不愿意在这小地方久住,也许到了年底,就要和李兰香上北京去的,因为北京民乐茶园也在写信来催她们去合班。

在苦病无聊的中间,听她谈了些这样的天,实在比服药还要有效,到了短日向晚的时候,我的病已经有一大半忘记了。听见隔墙外的大挂钟堂堂的敲了五点,她也着了急,一边立起来走,一边还咕噜着说:

“这天真黑得快,你瞧,房里头不已经有点黑了么?啊啊,今天的废话可真说得太久了,王先生,你总不至于讨嫌吧?明儿见!”

我要起来送她出门,她却一定不许我起来,说:

“您躺着吧,睡两天病就可以好的,我有空再来瞧你。”

她出去之后,房里头只剩了一种寂寞的余温和将晚的黑影,我虽则躺在床上,心里却也感到了些寒冬日暮的悲哀。想勉强起来穿衣出去,但门外头的冷空气实在有点可怕,不得已就只好合上眼睛,追想了些她今天说话时的神情风度,来伴我的孤独。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酱色的棉袄,底下穿的,仍复是那条黑的大脚棉裤。头部半朝着床前,半侧着在看我壁上用图钉钉在那里的许多外国画片。我平时虽在戏台上看她的面形看得很熟,但在这样近的身边,这样仔细长久的得看她卸装后的素面,这却是第一回。那天晚上在她们房里,因为怕羞的原故,不敢看她,昨天在塔上,又因为大自然的烟景迷人,也没有看她仔细,今天的半天观察,可把她面部的特征都读得烂熟了。

她的有点斜挂上去的一双眼睛,若生在平常的妇人的脸上,不免要使人感到一种淫艳恶毒的印象。但在她,因为鼻梁很高,在鼻梁影下的两只眼底又圆又黑的原故,看去觉得并不奇特。尤其是可以融和这一种感觉的,是她鼻头下的那条短短的唇中,和薄而且弯的两条嘴唇,说话的时候,时时会露出她的那副又细又白的牙齿来。张口笑的时候,左面大齿里的一个半藏半露的金牙,也不使人讨嫌。我平时最恨的是女人嘴里的金牙,以为这是下劣的女性的无趣味的表现,而她的那颗深藏不露的金黄小齿,反足以增加她嘻笑时的妩媚。从下嘴唇起,到喉头的几条曲线,看起来更耐人寻味,下嘴唇下是一个很柔很曲的新月形,喉头是一柄圆曲的镰刀背,两条同样的曲线,配置得很适当的重叠在那里。而说话的时候,这镰刀新月线上,又会起水样的微波。

她的说话的声气,绝不似一个会唱皮簧的歌人,因为声音很纾缓,很幽闲,一句话和一句话的中间,总有一脸微笑,和一眼斜视的间隔。你听了她平时的说话,再想起她在台上唱快板时的急律,谁也会惊异起来,觉得这二重人格,相差太远了。

经过了这半天的呢就,又仔细观察了她这一番声音笑貌的特征,我胸前伏着的一种艺术家的冲动,忽而激发了起来。我一边合上双眼,在追想她的全体的姿势所给与我的印象,一边心里在决心,想于下次见她面的时候,要求她为我来坐几次,我好为她画一个肖像。

电灯亮起来了,远远传过来的旅馆前厅的杂沓声,大约是开晚饭的征候。我今天一天没有取过饮食,这时候倒也有点觉得饥饿了,靠起身坐在被里,放了我叫不响的喉咙叫了几声,打算叫茶房进来,为我预备一点稀饭,这时候隔墙的那架挂钟,已经敲六点了。

本来以为是伤风小病,所以药也不服,万想不到到了第二天的晚上,体热又忽然会增高来的。心神的不快,和头脑的昏痛,比较第一日只觉得加重起来,我自家心里也有点惧怕。

这一天是星期六,安乐园照例是有日戏的,所以到吃晚饭的时候止,谢月英也没有来看我一趟。我心里虽则在十二分的希望她来坐在我的床边陪我,然而一边也在原谅她,替她辩解,昏昏沉沉的不晓睡到了什么时候了。我从睡梦中听见房门开响。

插起了上半身,把帐门撩起来往外一看,黄冷的电灯影里,我忽然看见了谢月英的那张长圆的笑脸,和那小白脸的陈君的脸相去不远。她和他都很谨慎的怕惊醒我的睡梦似的在走向我的床边来。

“喔,戏散了么?”我笑着问他们。

“好久不见了,今晚上上这里来。听月英说了,我才晓得了你的病。”

“你这一向上什么地方去了?”

“上汉口去了一趟。你今天觉得好些么?”我和陈君在问答的中间,谢月英尽躲在陈君的背后在凝视我的被体热蒸烧得水汪汪的两只眼睛。我一边在问陈君的话,一边也在注意她的态度神情。等我将上半身伏出来,指点桌前的凳子请他们坐的时候,她忽而忙着对我说:

“王先生,您睡罢,天不早了,我们明天日里再来看你。您别再受上凉,回头倒反不好。”说着她就翻转身轻轻的走了,陈君也说了几句套话,跟她走了出去。这时候我的头脑虽已热得昏乱不清,可是听了她的那句“我们明天日里再来看你”的“我们”,和看了陈君跟她一道走出房门去的样子,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一种怨愤,结果弄得我后半夜一睡也没有睡着。

大约是心病和外邪交攻的原因,我竟接连着失了好几夜的眠,体热也老是不退。到了病后第五日的午前,公署里有人派来看我的病了。他本来是一个在会计处办事的人,也是父执舒的一位远戚。看了我的消瘦的病容,和毫没有神气的对话,他一定要我去进病院。

这A城虽则也是一个省城,但病院却只有由几个外国宣教师所立的一所。这所病院地处在A城的东北角一个小高岗上,几间清淡的洋房,和一丛齐云的古树,把这一区的风景,烘托得简洁幽深,使人经过其地,就能够感出一种宗教气味来。那一位会计科员,来回往复费了半日的工夫,把我的身体就很安稳的放置在圣保罗病院的一间特等房的床上了。

病房是在二层楼的西南角上,朝西朝南,各有两扇玻璃窗门,开门出去,是两条直角相遇的回廊。回廊槛外,西面是一个小花园,南面是一块草地,沿边种着些外国梧桐,这时候树叶已经凋落,草色也有点枯黄了。

进病院之后的三四天内,因为热度不退,终日躺在床上,倒也没有感到病院生活的无聊。到了进院后将近一个礼拜的一天午后,谢月英买了许多水果来看了我一次之后,我身体也一天一天的恢复原状起来,病院里的生活也一天一天的觉得寂寞起来了。

那一天午后,刚由院长的汉医生来诊察过,他看看我的体温表,听听我胸前背后的呼吸,用了不大能够了解的中国话对我说:

“我们,要恭贺你,恭贺你不久,就可以出去这里了。”

我问他可不可以起来坐坐走走,他说,“很好很好。”我于他出去之后,就叫看护生过来扶我坐起,并且披了衣裳,走出到玻璃门口的一张躺椅上坐着,在看回廊栏杆外面树梢上的太阳。坐了不久,就听见楼下有女人在说话,仿佛是在问什么的样子。我以病人的纤敏的神经,一听见就直觉的知道这是来看我的病的,因为这时候天气凉冷,住在这一所特等病房里的人没有几个,我所以就断定这一定是来看我的。不等第二回的思索,我就叫看护生去打个招呼,陪她进来。等到来一看,果然是她,是谢月英。

她穿的仍复是那件外国呢的长袍,颈项上围着一块黑白的丝围巾,黑绒的鸭舌帽底下,放着闪闪的两眼,见了我的病后的衰容,似乎是很惊异的样子。进房来之后,她手里捧着了一大包水果,动也不动的对我呆看了几分钟。

“啊啊,真想不到你会上这里来的!”我装着笑脸,举起头来对她说。

“王先生,怎么,怎么你会瘦得这一个样儿!”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那脸常漾着的微笑也没有了,两只眼睛,尽是直盯在我的脸上。象这一种严肃的感伤的表情,我就是在戏台上当她演悲剧的时候,也还没有看见过。

我朝她一看,为她的这一种态度所压倒,自然而然的也收起了笑容,噤住了说话,对她看不上两眼,眼里就扑落落地滚下了两颗眼泪来。

她也呆住了,说了那一句感叹的话之后,仿佛是找不着第二句话的样子。两人沉默了一会,倒是我觉得难过起来了,就勉强的对她说:

“月英!我真对你不起。”

这时候看护生不在边上,我说着就摇摇颤颤的立起来想走到床上去。她看了我的不稳的行动,就马上把那包水果丢在桌上,跑过来扶我。我靠住了她的手,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断断续续的对她说:

“月英!你知不知道,我这病,这病的原因,一半也是,也是为了你呀!”

她扶我上了床,帮我睡进了被窝,一句话也不讲的在我床边上坐了半天。我也闭上了两眼,朝天的睡着,一句话也不愿意讲,而闭着的两眼角上,尽在流冰冷的眼泪。这样的沉默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忽而脸上感到了一道热气,接着嘴唇上,身体上就来了一种重压。我和麻醉了似的,从被里伸出了两只手来,把她的头部抱住了。

两个紧紧的抱着吻着,我也不打开眼睛来看,她也不说一句话,动也不动的又过了几分钟,忽而门外面脚步声响了。再拼命的吸了她一口,我就把两手放开,她也马上立起身来很自在的对我说:

“您好好的保养罢,我明儿再来瞧你。”

等看护生走到我床面前送药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出房门,走在回廓上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我便觉得病院里的时刻,分外的悠长,分外的单调。第二天等了她一天,然而她终于不来,直到吃完晚饭以后,看见寒冷的月光,照到清淡的回廊上来了,我才闷闷的上床去睡觉。

这一种等待她来的心思,大约只有热心的宗教狂者,盼望基督再临的那一种热望,可以略比得上。我自从她来过后的那几日的情意,简直没有法子能够形容出来。但是残酷的这谢月英,我这样热望着的这谢月英,自从那一天去后,竟绝迹的不来了。一边我的病体,自从她来了一次之后,竟恢复得很快,热退后不上几天,就能够吃两小碗的干饭,并且可以走下楼来散步了。

医生许我出院的那一天早晨,北风刮得很紧,我等不到十点钟的会计课的出院许可单来,就把行李等件包好,坐在回廊上守候。捱一刻如一年的过了四五十分钟,托看护生上会计课去催了好几次,等出院许可单来,我就和出狱的罪囚一样,三脚两步的走出了圣保罗医院的门,坐人力车到大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象同一个女人约定密会的情人赶赴会所去的样子,胸腔里心脏跳跃得厉害,开进了那所四十八号房,一股密闭得很久的房间里的闷气,迎面的扑上我的鼻来,茶房进来替我扫地收拾的中间,我心里虽则很急,但口上却吞吞吐吐地问他,“后面的谢月英她们起来了没有?”他听了我的问话,地也不扫了,把屈了的腰伸了一伸,仰起来对我说:

“王先生,你大约还没有晓得吧?这几天因为谢月英和陈莲奎吵嘴的原因,她们天天总要闹到天明才睡觉,这时候大约她们睡得正热火哩!”

我又问他,她们为什么要吵嘴。他歪了一歪嘴,闭了一只眼睛,作了一副滑稽的形容对我说:

“为什么呢!总之是为了这一点!”

说着,他又以左手的大指和二指捏了一个圈给我看。依他说来,似乎是为了那小白脸的陈君。陈君本来是捧谢月英的,但是现在不晓怎么的风色一转,却捧起陈莲奎来了。前几天,陈君为陈莲奎从汉口去定了一件绣袍来,这就是她们吵嘴的近因。听他的口气,似乎这几天谢月英的颜色不好,老在对人说要回北京去,要回北京去。可是合同的期间还没有满,所以又走不脱身。听了这一番话,我才明白了前几天她上病院里来的时候的脸色,并且又了解了她所以自那一天后,不再来看我的原因。

等他扫好了地,我简单地把房里收拾了一下,心里忐忑不安地朝桌子坐下来的时候,桌上靠壁摆着的一面镜子,忽而毫不假借地照出了我的一副清瘦的相貌来。我自家看了,也骇了一跳。我的两道眉毛,本来是很浓厚美丽的,而在这一次的青黄的脸上竖着,非但不能加上我以些须男性的美观,并且在我的脸上影出了一层死沉沉的阴气。眼睛里的灼灼的闪光,在平时原可以表示一种英明的气概的,可是在今天看起来,仿佛是特别的在形容颜面全部的没有生气了。鼻下嘴角上的胡影,也长得很黑,我用手去摸了一摸。觉得是杂杂粒粒的有声音的样子。失掉了第二回再看一眼的勇气,我就立起身来把房门带上。很急的出门雇车到理发铺里去。

理完了发,又上公署前的澡堂去洗了一个澡,看看太阳已经直了,我也便不回旅馆,上附近的菜馆去喝了一点酒,吃了一点点心,有意的把脸上醉得微红。我不待酒醒,就急忙的赶回到旅馆里来。进旅馆后,正想走进自己的房里去再对镜看一看的时候,那茶房却迎了上来,又歪了歪嘴,含着有意的微笑对我说:

“王先生,今天可修理得美了。后面的谢月英也刚起来吃过了饭,我告诉她以你的回来,她也好象急急乎要见你似的。哼,快去快去,快把这新修的白面去给她看看!”

我被他那么一说,心里又喜又气,在平时大约要骂他几句,就跑回到房里去躲藏着,不敢再出来,可是今天因为那几杯酒的力量,竟把我的这一种羞愧之心驱散,朝他笑了一脸,轻轻骂了一句“混蛋”,也就公然不客气地踏进了里进的门,去看谢月英去了。

进了谢月英她们的房里去一看,她们三人中间的空气,果然险恶得很。那一回和陈君到她们房里来的时候,我记得她们是有说有笑,非常融和快乐的,而今朝则月英还是默默的坐在那里托姥姥梳辫,陈莲奎背朝着床外斜躺在床上。李兰香一个人呆坐在对窗的那张床沿上打呵欠,看见我进去了,倒是她第一个立起来叫我,陈莲奎连身子也不朝过来。我看见了谢月英的梳辫的一个侧面,心里已经是混乱了,嘴里虽则在和李兰香攀谈些闲杂的天,眼睛却尽在向谢月英的脸上偷看。

我看见她的侧面上,也起了一层红晕,她的努力侧斜过来的视线,也对我笑了一脸。

和李兰香姥姥应答了几句,等我坐定了一忽,她的辫子也梳好了。回转身来对我笑了一脸,她第一句话就说:

“王先生,几天不看见,你又长得那么丰满了,和那一天的相儿,要差十岁年纪。”

“嗳嗳,真对不起,劳你的驾到病院里来看我,今天是特地来道谢的。”

那姥姥也插嘴说:

“王先生,你害了一场病,倒漂亮得多了。”

“真的么!那么让我来请你们吃晚饭罢,好作一个害病的纪念。”

我问她们几点钟到戏园里去,谢月英说今晚上她因为嗓子不好想告假。

在那里谈这些闲话的中间,我心里只在怨另外的三人,怨她们不识趣,要夹在我和谢月英的中间,否则我们两人早好抱起来亲一个嘴了。我以眼睛请求了她好几次,要求她给我一个机会,好让我们两个人尽情的谈谈衷曲。她也明明知道我这意思,可是和顽强不听话的小孩似的,她似乎故意在作弄我,要我着一着急。

问问她们的戏目,问问今天是礼拜几,我想尽了种种方法,才在那里勉强坐了二三十分钟,和她们说了许多前后不接的杂话,最后我觉得再也没有话好说了,就从座位里立了起来,打算就告辞出去。大约谢月英也看得我可怜起来了,她就问我午后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陪她出去买点东西。我的沉下去的心,立时跳跃了起来,就又把身子坐下,等她穿换衣服。

她的那件羊皮祆,已经做好了,就穿了上去,底下穿的,也是一条新做的玄色大绸的大脚棉裤。那件皮袄的大团花的缎子面子,系我前次和她一道去买来的,我觉得她今天的特别要穿这件新衣,也有点微妙的意思。

陪她在大街上买了些化妆品类,毫无情绪的走了一段,我就提议请她去吃饭,先上一家饭馆去坐它一两个钟头,然后再着人去请李兰香她们来。我晓得公署前的一家大旅馆内,有许多很舒服的房间,是可以请客坐谈的,所以就和她走转了弯,从三牌楼大街,折向西去。

上大旅馆去择定了一间比较宽敞的餐室,我请她上去,她只在忸怩着微笑,我倒被她笑得难为情起来了,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起初只是很刁乖的在笑,后来看穿了我的真是似乎不懂她的意思,她等茶房走出去之后,才走上我身边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这不是旅馆么?男女俩,白天上旅馆来干什么?”

我被她那么一说,自家觉得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因为她说话的时候,眼角上的那种笑纹太迷人了,就也忘记了一切,不知不觉的把两手张开来将她的上半身抱住。一边抱着,一边我们两个就自然而然的走向上面的炕上去躺了下来。

几分钟的中间,我的身子好象掉在一堆红云堆里,把什么知觉都麻醉尽了。被她紧紧的抱住躺着,我的眼泪尽是止不住的在涌流出来。她和慈母哄孩子似的一边哄着,一边不知在那里幽幽的说些什么话。

最后的一重关突破了,我就觉得自己的一生,今后是无论如何和她分离不开了,我的从前的莫名其妙在仰慕她的一种模糊的观念,方才渐渐的显明出来,具体化成事实的一件一件,在我的混乱的脑里旋转。

她诉说这一种艺人生活的苦处,她诉说A城一班浮滑青年的不良,她诉说陈莲奎父女的如何欺凌侮辱她一个人,她更诉说她自己的毫无寄托的半生。原来她的母亲,也是和她一样的一个行旅女优,谁是她的父亲,她到现在还没有知道。她从小就跟了她的师傅在北京天津等处漂流。先在天桥的小班里吃了五六年的苦,后来就又换上天津来登场。她师傅似乎也是她母亲的情人中的一个,因为当他未死之前,姥姥是常和她母亲吵嘴相打的。她师傅死后的这两三年来,她在京津汉口等处和人家搭了几次班,总算博了一点名誉,现在也居然能够独树一帜了,她母亲和姥姥等的生活,也完全只靠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可是她只是一个女孩子,这样的被她们压榨,也实在有点不甘心。况且陈莲奎父女,这一回和她寻事,姥姥和李兰香胁于陈老儿的恶势,非但不出来替她说一句话,背后头还要来埋怨她,说她的脾气不好。她真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想马上离开A地到别处去。

我被她那么一说,也觉得气愤不过,就问她可愿意和我一道而去。她听了我这一句话,就举起了两只泪眼,朝我呆视了半天,转忧为喜的问我说:

“真的么?”

“谁说谎来?我以后打算怎么也和你在一块儿住。”

“那你的那位亲戚,不要反对你么?”

“他反对我有什么要紧。我自问一个人就是离开了这里,也尽可以去找事情做的。”

“那你的家里呢?”

“我家里只有我的一个娘,她跟我姊姊住在姊夫家里,用不着我去管的。”

“真的么?真的么?那我们今天就走罢!快一点离开这一个害人的地方。”

“今天走可不行,哪里有那么简单,你难道衣服铺盖都不想拿了走么?”

“几只衣箱拿一拿有什么?我早就预备好了。”我劝她不要那么着急,横竖着预备着走,且等两三天也不迟,因为我也要向那位父执去办一个交涉。这样的谈谈说说,窗外头的太阳,已经斜了下去,市街上传来的杂噪声,也带起向晚的景象来了。

那茶房仿佛是经惯了这一种事情似的,当领我们上来的时候,起了一壶茶,打了两块手巾之后,一直到此刻,还没有上来过。我和她站了起来,把她的衣服辫发整了一整,拈上了电灯,就大声的叫茶房进来,替我们去叫菜请客。

她因为已经决定了和我出走,所以也并不劝止我的招她们来吃晚饭,可是写请客单子写到了陈莲奎的名字的时候,她就变了脸色叱着说:

“这一种人去请她干吗!”

我劝她不要这样的气量狭小,横竖是要走了。大家欢聚一次,也好留个纪念。一边我答应她于三天之内,一定离开A地。

这样的两人坐着在等她们来的中间,她又跑过来狂吻了我一阵,并且又切切实实地骂了一阵陈莲奎她们的不知恩义。等不上三十分钟,她们三人就一道的上扶梯来了。

陈莲奎的样子,还是淡淡漠漠的,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往我们的对面椅子上去坐下了。姥姥和李兰香,看了谢月英的那种喜欢的样子,也在感情上传染了过去,对我说了许多笑话。

吃饭喝酒喝到六点多钟,陈莲奎催说要去要去,说了两次。谢月英本说要想临时告假的,但姥姥和我,一道的劝她勉强去应酬一次,若要告假,今晚上去说,等明天再告假不迟。结果是她们四个人先回大新旅馆,我告诉她们今晚上想到衙门去一趟办点公事,所以就在公署前头和她们分了手。

从黑阴阴的几盏电灯底下,穿过了三道间隔得很长的门道,正将走到办公室中去的时候,从里面却走出了那位前次送我进病院的会计科员来。他认明是我,先过来拉了我的手向我道贺,说我现在气色很好了。我也对他说了一番感谢的意思,并且问他省长还在见客么!他说今天因为有一所学校,有事情发生了,省长被他们学生教员纠缠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脱身。我就问他可不可以代我递一个手折给他,要他马上批准一下。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在此地仿佛是水土不服,想回家去看一看母亲,并且若有机会,更想到外洋去读几年书,所以先想在这里告一个长假,临去的时候更要预支几个月薪水,要请他马上批准发给我才行等事情说了一说。我说着他就引我进去见了科长,把前情转告了一遍,科长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教我上电灯底下去将手折缮写好来。

我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多钟头,正将写好的时候,窗外面一声吆喝,说,“省长来了。”我正在喜欢这机会来得凑巧,手折可以自家亲递给他了,但等他进门来一见,觉得他脸上的怒气,似乎还没有除去。他对科长很急促的说了几句话后,回头正想出去的时候,眼睛却看见了在旁边端立着的我。问了我几句关于病的闲话,他一边回头来又问科长说:

“王咨议的薪水送去了没有?”

说着他就走了。那最善逢迎的科长,听了这一句话,就当作了已经批准的面谕一样,当面就写了一张支票给我。

我拿了支票,写了一张收条,和手折一同留下,临走时并且对他们谢了一阵,出来走上寒空下的街道的时候,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感慨。我觉得这是我在A城衙门口走着的最后一次了,今后的飘泊,不知又要上什么地方去寄身。然而一想到日里的谢月英的那一种温存的态度,和日后的能够和她一道永住的欢情,心里同时又高兴了起来。

故意人力车也不坐,我慢慢的走着,一边在回想日里的事情,一边在打算如何的和谢月英出奔,如何的和她偷上船去,如何的去度避世的生活,一种喜欢作恶的小孩子的爱秘密的心理,使我感到了加倍的浓情,加倍的满足。我觉得世界上的幸福,将要被我一个人来享尽的样子。

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右手紧紧地抱住月英,我跟着前面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着的江边。

这一天午后,忙得坐一坐,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乘她们三人不在的中间,先把月英的几只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馆内。问定了轮船着岸的时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馆的积账,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大旅馆去。和月英约好了地点,叫她故意示以宽舒的态度,和她们一道吃完晚饭,等她们饭后出去,仍复上戏园去的时候,一个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来等候。

我押了两肩行李,从省署前的横街里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块。

因为路上怕被人瞥见,所以洋伞擎得特别的低,脚步也走得特别的慢,到了江边码头船上去站住,料理进舱的时候,我的额上却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扰扰,码头上的人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号房里,丁零零零下了一个开船的命令,水夫在呼号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转的声音,汽笛放了一声沉闷的大吼。

我和她关上了舱门,向小圆窗里,头并着头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灯火,等船身侧过了A城市外的一条横山,两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来相对着作会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么!真急死了我,吃晚饭的时候,姥姥还问我明天上不上台哩!”

“啊啊,月英……”

我叫还没有叫完,就把身子扑了过去,两人抱着吻着摸索着,这一间小小的船舱,变了地上的乐园,尘寰的仙境,弄得连脱衣解带,铺床叠被的余裕都没有。船过大通港口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的幽梦,还只做了一半。

说情说意,说誓说盟,又说到了“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那小白脸的畜生,好抱了陈莲奎在睡觉了罢?”“那姥姥的老糊涂,只配替陈莲奎烧烧水了。”我们的兴致愈说愈浓,不要说船窗外的寒雨,也与我们无干无涉。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半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着的,是能够使凡有情的动物都会风魔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还有底下……啊啊,就是现在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二十六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两千金,万万金,要想买这一刻的经验,也哪里能够?

那一夜,我们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闹到天亮,方才抱着了合了一合眼。等轮船的机器声停住,窗外船沿人声嘈杂起来的时候,听说船已经到了芜湖了。

上半天云停雨停,风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舱里从那小圆窗中在看江岸的黄沙枯树,天边的灰云层下,时时有旅雁在那里飞翔。这一幅苍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够减少我们闲眺的欢情,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是象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从人世中消灭。

江行如梦,通过了许多曲岸的芦滩,看见了一两堆临江的山寨,船过采石矶头,已经是午后的时刻了。茶房来替我们收拾行李,月英大约是因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的前身,竟给了他五块钱的小账。

从叫嚣杂乱的中间,我俩在下关下了船。因为自从那一天决定出走到如今,我和她都还没有工夫细想到今后的处置,所以诸事不提暂且就到瀛台大旅社去开了一个临江的房间住下。

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馆内第一次同房,又过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们睡到吃中饭的时候,方才蓬头垢面的走出床来。

她穿了那件粉红的小棉袄,在对镜洗面的时候,我一个人穿好了衣服鞋袜,仍复仰躺在波纹重叠的那条被上,茫茫然在回想这几天来的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前晚在船舱里,当小息的中间,月英对我说的那句“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的时候,我的脑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了一杯冰淇淋一样,一种前后联络,理路很清的想头,就如箭也似的射上我的心来了。我急遽从床上立了起来,突然的叫了一声:

“月英!”

“喔唷,我的妈吓,你干吗?骇死我啦?”

“月英,危险危险!”

她回转头来看我尽是对她张大了两眼在叫危险危险,也急了起来,就收了脸上的那脸常在漾着的媚笑催着我说:

“什——么吓?你快说啊!”

我因为前后连接着的事情很多,一句话说不清楚,所以愈被她催,愈觉得说不出来,又叫了一声“危险危险”。她看了我这一副空着急而说不出话来的神气,忽而哺的一声笑了出来,一只手里还拿了那块不曾绞干的手巾,她忽而笑着跳着,走近了我的身边,抱了我的头吻了半天,一边吻一边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喂,月英,你说她们会不会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么啦?”

“知道了她们岂不是要来追么?”

“追就由她们来追,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她们有什么法子?”

“那就多么麻烦哩!”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反正不愿意随她们回去!”

“万一她们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么要紧?她们能够管我么?”

“你老说这些小孩子的话,我可就没有那么简单,她们要说我拐了你走了。”

“那我就可以替你说,说是我跟你走的。”

“总之,事情是没有那么简单,月英,我们还得想一个法子才行。”

“好,有什么法子你想罢!”

说着她又走回镜台前头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她在镜子前自己把半条辫子梳好的时候,我才坐起来对她说:

“月英,她们发见了你我的逃走,大约总想得到是坐下水船上这里来的,因为上水船要到天亮边才过A地,并且我们走的那一天,上水船也没有。”

她头也不朝转来,一边梳着辫,一边答应了我一声“嗯”。

“那么她们若要赶来呢,总在这两天里了。”

“嗯”

“我们若住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么?”

“嗯,你底下名牌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自然是我的真名字。”

“那叫他们去改了就对了啦!”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哩?”

“在这旅馆里住着,一定会被她们瞧见的,并且问也问得出来。”

“那我们就上天津去罢!”

“更加不行。”

“为什么更加不行哩?”

“你的娘不在天津么?她们在这里找我们不着,不也就要追上天津去的么?经她们四五个人一找,我们哪里还躲得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哩?”

“依我吓,月英,我们还不如搬进城去罢。在这儿店里,只说是过江去赶火车去的,把行李搬到了江边,我们再雇一辆马车进城去,你说怎么样?”

“好罢!”

这样的决定了计划,我们就开始预备行李了。两人吃了一锅黄鱼面后,从旅馆里出来把行李挑上江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斜照在江面的许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后的下关,正是行人拥挤,满呈着活气的当儿。前夜来的云层,被阳光风势吞没了去,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长江两岸的远山头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烟树,看过去象西洋画里的背景,只剩了狭长的一线,沉浸在苍紫的晴空气里。我和月英坐进了一辆马车,打仪凤门经过,一直的跑进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听听车前那只瘦马的得得得得有韵律的蹄声,又把一切的忧愁抛付了东流江水,眼前只觉得是快乐,只觉得是光明,仿佛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

进城之后,最初去住的,是中正街的一家比较干净的旅馆。因为想避去和人的见面,所以我们拣了一间那家旅馆的最里一进的很谨慎的房间,名牌上也写了一个假名。

把衣箱被铺布置安顿之后,几日来的疲倦,一时发足了,那一晚,我们晚饭也不吃,太阳还没有落尽的时候,月英就和我上床去睡了。

快晴的天气,又连续了下去,大约是东海暖流混入了长江的影响吧,当这寒冬的十一月里,温度还是和三月天一样,真是好个江南的小春天气。进城住下之后我们就天天游逛,夜夜欢娱,竟把人世的一切经营俗虑,完全都忘掉了。

有一次我和她上鸡鸣寺去,从后殿的楼窗里,朝北看了半天斜阳衰草的玄武湖光。从古同泰寺的门楣下出来,我又和她在寺前寺后台城一带走了许多山路。正从寺的西面走向城堞上去的中间,我忽而在路旁发见一口枯草丛生的古井。

“啊!这或者是胭脂井罢!”

我叫着就拉了她的手走近了井栏圈去。她问我什么叫胭脂井,我就同和小孩子说故事似的把陈后主的事情说给她听:

“从前哪,在这儿是一个高明的皇帝住的,他相儿也很漂亮,年纪也很轻,做诗也做得很好。侍候他的当然有许多妃子,可是这中间,他所最爱的有三四个人。他在这儿就造了许多很美很美的宫殿给她们住。万寿山你去过了吧?譬如同颐和园一样的那么的房子,造在这儿,你说好不好?”

“那自然好的。”

“嗳,在这样美,这样好的房子里头啊,住的尽是些象你……”

说到了这里,我就把她抱住,咬上她的嘴去。她和我吮吸了一回,就催着说:

“住的谁呀?”

“住的啊,住的尽是些象你这样的小姑娘——”我又向她脸上摘了一把。

“她们也会唱戏的么?”

这一问可问得我喜欢起来了,我抱住了她,一边吻一边说:

“可不是么?她们不但唱戏,还弹琴舞剑,做诗写字来着。”

“那皇帝可真有福气!”

“可不是么?他一早起来呀,就这么着一边抱一个,喝酒,唱戏,做诗,尽是玩儿。到了夜里啦,大家就上火炉边上去,把衣服全脱啦,又是喝酒,唱戏的玩儿,一直的玩到天明。”

“他们难道不睡觉的么?”

“谁说不睡来着,他们在玩儿的时候,就是在那里睡觉的呀!”

“大家都在一块儿的?”

“可不是么?”

“她们倒不怕羞?”

“谁敢去羞她们?这是皇帝做的事情,你敢说一句么?说一句就砍你的脑袋!”

“啊唷喝!”

“你怕么?”

“我倒不怕,可是那个皇帝怎么会那样能干儿?整天的和那么些姑娘们睡觉,他倒不累么?”

“他自然是不累的,在他底下的小百姓可累死了。所以到了后来吓——”

“后来便怎么啦?”

“后来么,自然大家都起来反对他了,有一个韩擒虎带了兵就杀到了这里。”

“可是南阳关的那个韩擒虎?”

“我也不知道,可是那韩擒虎杀到了这里,他老先生还在和那些姑娘们喝酒唱戏哩!”

“啊唷!”

“韩擒虎来了之后,你猜那些妃子们就怎么办啦?”

“自然是跟韩擒虎了啦!”

我听了她这一句话,心口头就好象被钢针刺了一针,噤住了不说下去,我却张大了眼对她呆看了许多时候,她又哄笑了起来,催问我“后来怎么啦?”我实在没有勇气说下去了,就问她说:

“月英!你怎么会腐败到这一个地步?”

“什么腐败呀?那些妃子们干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

“那些妃子们,却比你高得多,她们都跟了皇帝跳到这一口井里去死了。”

她听了我的很坚决的这一句话,却也骇了一跳,“啊——吓”的叫了一声,撇开了我的围抱住她的手,竟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几步,离开了那个井栏圈,向后跑了。

我追了上去,又围抱住了她,看了她那惊恐的相貌,便也不知不觉的笑了起来,轻轻的慰扶着她的肩头对她说:

“你这孩子!在这样的青天白日的底下,你还怕鬼么?并且那个井还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井哩!”

象这样的野外游行,自从我们搬进城去以后,差不多每天没有息过。南京的许多名山胜地如燕子矶、明孝陵、扫叶楼、莫愁湖等处,简直处处都走到了,所以觉得时间过去得很快,在城里住了一个多礼拜,只觉得是过了二天三天的样子。

到了十一月也将完了的几天前,忽然吹来了几阵北风,阴森的天气,连续了两天,旧历的十二月初一,落了一天冷雨,到半夜里,就变了雪珠雪片了。

我们因为想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了,所以就在房里生了一盆炭火,打算以后就闭门不出,象这样的度过这个寒冬。头几天,为了北风凉冷,并且房里头炭火新烧,两个人围炉坐坐谈谈,或在被窝里歇歇午觉,觉得这室内的生活,也非常的有趣。可是到了五六天之后,天气老是不晴,门外头老是走不出去,月英自朝到晚,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只是缩着手坐着,打着呵欠,在那里呆想,我看过去,她仿佛是在感着无聊的样子。

我所最怕看的,是她于午饭之后,呆坐在围炉边上,那一种拖长的脸色,叫她一声,她当然还是装着微笑,抬起头来看我,可是她和我上船前后的那一种热情的紧张的表情,一天一天的稀薄下去了。

尤其是上床和我睡觉的时候,从前的那种燃烧,那种兴奋,那种热力,变成了一种做作的,空虚的低调和播动。我在船上看见的她那双黑宝石似的放光的眼睛,和她的同起了剧烈的痉挛似的肢体,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

我当阴沉的午后,在围炉边上,看她呆坐在那里,心里就会焦急起来,有一次我因为隐忍不过去了,所以就叫她说:

“月英吓!你觉得无聊得很罢?我们出去玩儿去罢?”

她对我笑着,回答我说:

“天那么冷,出去干吗?倒还不如在房里坐着烤火的好。这样下雨的天,上什么地方去呢?”

我闷闷的坐着,一个人就想来想去的想,想想出一个法子来使她高兴。晚上又只好老早的上床,和她胡闹了一晚,一边我又在想各种可以使她满足的方法。

第二天早晨她还睡在那里的时候,我一个人爬出了床,冒了寒风微雨,上大街上去买了一架留声机器来。

买的片子,当然都是合她的口味的片子,以老谭汪雨田等的为主,中间也有几张刘鸿声孙菊仙汪笑侬的。

这一种计策,果然成功了,初买来的两天之中,她简直一停也不停的摇转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她要我跟了片子唱,我以粗笨的喉音,不合拍的野调,竟哄她笑了一天。后来到了我也唱得有点合拍起来的时候,她却听厌了似的尽在边上袖手旁观,只看我拼命的在那里摇转,拼命的在那里跟唱。有的时候,当唱片里的唱音很激昂的高扬一次之后,她虽然也跟着把那颓拖下去的句子唱一二句,可是前两天的她那一种热情,又似乎没有了。

在玩这留声机器的把戏的当中,天气又变了晴正。寒气减退了下去,日中太阳出来的中间,刮风的时候很少,我们于日斜的午后,有时也上夫子庙前或大街上去走走。这一种街市上的散步,终究没有野外游行的有趣,大抵不过坐了黄包车去跑一两个钟头,回来就顺便带一点吃的物事和新的唱片回来,此外也一无所得。

过了几天,她脸上的那种倦怠的形容,又复原了,我想来想去,就又想出了一个方法来,就和她一道坐轻便火车出城去到下关去听戏。

下关的那个戏园,房屋虽则要比A地的安乐园新些,可是唱戏的人,实在太差了,不但内行的她,有点听不进去,就是不十分懂戏的我,听了也觉得要身上起粟。

我一共和她去了两趟,看了她临去的时候的兴高采烈,和回来的时候的意气消沉,心里又觉得重重的对她不起,所以于第二次自下关回来的途中,我因为想对她的那种萎蘼状态,给一点兴奋的原因,就对她说了一句笑话:

“月英,这儿的戏实在太糟了,你要听戏,我们就上上海去罢,到上海去听它两天戏来,你说怎么样?”

这一针兴奋针,实在打得有效,她的眼晴里,果然又放起那种射人的光来了。在灰暗的车座里,她也不顾旁边的有人没有人,把屁股紧紧的向我一挤,一只手又狠命的捏了我一把,更把头贴了过来,很活泼的向我斜视着,媚笑着,轻轻的但又很有力量的对我说:

“去罢,我们上上海去住它两天罢,一边可以听戏,一边也可以去买点东西。好,决定了,我们明天的早车就走。”

这一晚我总算又过了沉醉的一晚,她也回复了一点旧时的热意与欢情,因为睡觉的时候,我们还在谈着大都会的舞台里的名优的放浪和淫乱。

第二天又睡到日中才起来,她也似乎为前夜的没有节制的结果乏了力,我更是一动也不愿意动。

吃了午饭,两人又只是懒洋洋的躺着,不愿意起身,所以上海之行,又迟了一日。

晚上临睡的时候,先和茶房约定,叫他于火车开前的一个半钟头就来叫醒我们,并且出城的马车,也叫他预先为我们说好。

月英的性急,我早已知道了,又加以这次是上上海去的寻快乐的旅行,所以于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她就发着抖,起来在电灯底下梳洗,等她来拉我起来的时候,东天也已经有点茫茫的白了。

忍了寒气,从清冷的长街上被马车拖出城来,我也感到了一种鸡声茅店的晓行的趣味。

买票上车,在车上也没有什么障碍发生,沿火车道两旁的晴天野景,又添了我们许多行旅的乐趣。车过苏州城外的时候,她并且提议,当我们于回去的途中,在苏州也下车来玩它一天,因为前番接连几天在南京的胜地巡游的结果,这些野游的趣味已经在她的脑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了。

十二点过后,车到了北站,她虽则已经在上海经过过一次,可是短短的一天耽搁,上海对她,还是同初到上海来的人一样,处处觉得新奇,事事觉得和天津不同。她看见道旁立着的高大的红头巡捕,就在马车里拉了我的手轻轻的对我笑着说:

“这些印度巡捕的太太,不晓得怎么样的?”

我暗暗的在她腿上摘了一把,她倒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到四马路一家旅馆里住定了身,我们不等午饭的菜蔬搬来,就叫茶房去拿了一份报来,两人就抢着翻看当日的戏目。因为在南京的时候,除吃饭睡觉时,我们什么报也不看,所以现在上海有哪几个名角在登台,完全是不晓得的。

看报的结果,我们非但晓得了上海各舞台的情形,并且晓得洋冬至已到,大马路四川路口的几家外国铺子,正在卖圣诞节的廉价。月英于吃完午饭之后,就要我陪她去买服饰用品去,我因为到上海来一看,看了她的那种装饰,也有点觉得不大合时宜了,所以马上就答应了她,和她一道出去。

在大马路上跑了半天,结果她买了一顶黑绒的法国女帽,和四周有很长很软的鸵鸟毛缝在那里的北欧各国女人穿的一件青呢外套。国为她的身材比外国女人矮小,所以在长袍子上穿起来,这外套正齐到脚背。她的高高的鼻梁,和北方人里面罕有的细白的皮色上,穿戴了这些外国衣帽,看起来的确好看,所以我就索性劝她买买周全,又为她买了几双肉色的长统丝袜和一双高底的皮鞋。穿高底皮鞋,这虽还是她的第一次,但因为舞台上穿高底靴穿惯的原因。她穿着答答的在我前头走回家来,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不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地方。

这半天来的购买,我虽则花去了一百多元钱,可是看了她很有神气的在步道上答答的走着,两旁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的光景,我心坎里也感到不少的愉快和得意,她自然更加不必说了,我觉得自从和她出奔以后,除了船舱里的一天一晚不算外,她的象这样喜欢满足的样子,这要算是第一次。

我和她走回旅馆里来的时候,旅馆里的茶房,也看得奇异起来了,他打脸汤水来之后,呆立着看了一忽对我说:

“太太穿外国衣服的时候真好看!”

我听了这一句话,心里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于茶房走出去后,就扑上她的身上,又和她吻了半天。

匆忙吃了一点晚饭,我先叫茶房去丹桂第一台定了两个座儿,晚饭后,又叫茶房去叫了梳头的人来,为月英梳了一个上海正在流行的头。

我们进戏院去的时候,时间虽则还早,但座儿差不多已经满了。幸而是先叫茶房来打过招呼的,我们上楼去问了案目,就被领到了第一排的花楼去就座。这中间月英的那双答答的高底皮鞋又出了风头,前后的看戏者的眼睛,一时都射到了她的身上脸上来,她和初出台被叫好的时候一样,那双灵活的眼睛,也对大家扫了一扫,我看了她脸上的得意的媚笑,心里同时起了一种满足的嫉妒的感情。

那一晚最叫座的戏,是小楼的《安天会》,可是不懂戏的上海的听者,看小楼和梅兰芳下台之后,就纷纷的散了。在这中间,因为花楼的客座里起了动摇,池子里的眼睛,一齐转向了上来,我觉得这许多眼睛,似乎多在凝视我们,在批评我和美丽的月英的相称不相称。一想到此我倒也觉得有点难以为情,觉得脸上仿佛也红了一红。

戏散之后,我们上酒馆去吃了一点酒菜点心,从寒冷空洞,有许多电灯照着的长街上背月走回旅馆来,路上也遇见了许多坐包车的高等妓女。我私下看看她们,又回头来和月英一比,觉得月英的风格要比她们高出数倍。

到了旅馆里,我洗了手脸,觉得一天的疲倦,都积压上来了,所以不等着月英,就先上床睡去。后来月英进被来摇我醒来,已经是在我睡了一觉之后,我看了她的灵闪的眼睛,知道她还没有睡过,“可怜你这乡下小丫头,初到城里来见了这繁华世界,就兴奋到这一个地步!”我一边这样的取笑她,一边就翻身转来,压上她的身去。

在上海住了三天,小楼等的戏接连听了两晚,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我想催她回南京去了。可是她还似乎没有看足,硬要我再住几天。

我们就一天换一个舞台的更听了几天。是决定明天一定要回南京去的前一夜,因为月色很好,我就和她走上了X世界的屋顶,去看上海的夜景。

灯塔似的S.W.两公司的尖顶,照耀在中间,附近尽是些黑黝黝的屋瓦和几条纵横交错的长街。满月的银光,寒冷皎洁的散射在这些屋瓦长街之上。远远的黄浦滩头,有几处高而且黑的崛起的屋尖,象大海里的远岛,在指示黄浦江流的方向。

月英登了这样的高处,看了这样的夜景,又举起头来看看千家同照的月华,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在屋顶上动也不动,响也不响的立了许多时候。我虽则捏了她的手,站在她的边上,但从她的那双凝望远处的视线看来,她好象是已经把我的存在忘记了的样子。

一阵风来,从底下吹进了几声哀切的玄管声音到我们的耳里,她微微的抖了一抖,我就用一只手拍上她的肩头,一只手围抱着她说:

“月英!我们下去罢,这儿冷得很。底下还有坤戏哩,去听她们一听,好么?”

寻到了楼下的坤戏场里,她似乎是想起了从前在舞台上的时候的荣耀的样子,脸上的筋肉,又松懈欢笑了开来。本来我只想走一转就回旅馆去睡的,可是看了她的那种喜欢的样儿,又不便马上就走,所以就捱上台前头去拣了两个座位来坐下。

戏目上写在那里的,尽是些胡子的戏,我们坐下去的时候,一出半武场的《别窑》刚下台,底下是《梅龙镇》了,扮正德的戏单上的名字是小月红。她看了这名字,用手向月字上一指,对我笑着说:

“这倒好象是我的师弟。”

等这小月红上台的时候,她用两手把我的手捏了一把,身子伏向前去,脱出了两只眼睛,看了个仔细,同时又很惊异的轻轻叫了一声:

“啊,还不是夏月仙么?”

她的这一种惊异的态度,触动了四边看戏的人的好奇心,大家都歪了头,朝她看起了,因而台上的小月红,也注意到了她。小月红的脸上,也一样的现了一种惊异的表情,向我们看了几眼,后来她们俩居然微微的点头招呼起来了。

她惊喜得同小孩子似的把上半身颠了几颠。一边笑着招呼着,一边也捏紧了我的两手尽在告诉我说:

“这夏月仙,是在天桥儿的时候,和我合过班的。真奇怪,真奇怪,她怎么会改了名上这儿来的呢?”

“噢!和你合过班的?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你可以去找她去。等她下台的时候,你去找她去罢!”

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奇怪她们这一次的奇遇,所以又问她说:

“你说在天桥儿的时候是和她在一道的,那不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么?”

“可不是么?怕还不止四五年来着。”

“倒难得你们都还认得!”

“她简直是一点儿也没有改,还是那么小个儿的。”

“那么你自己呢?”

“那我可不知道。”

“大约总也改不了多少罢?她也还认得你,可是,月英,你和我的在一块儿,被她知道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出来?”

“不碍,不碍,她从前和我是很要好的,教她不说,她决不会说出去的。”

这样的谈着笑着,她那出《梅龙镇》也竟演完了。我就和月英站了起来,从人丛中挤出,绕到后台房里去看夏月仙去,月英进后台房去的时候,我立在外面候着,听见几声她俩的惊异的叫声。候了不久,那卸装的小月红,就穿着一件青布的罩袍,后面跟一个跟包的小女孩,和月英一道走出台房来了。

走到了我的面前,月英就嘻笑着为我们两个介绍了一下。我因为和月英的这一番结识的结果,胆子也很大了,所以就叫月英请小月红到我们的旅馆里去坐去。出了x世界的门,她就和小月红坐了一乘车,我也和那跟包的小孩合坐了一乘车,一道的回到旅馆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