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先生问:“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怎么要说自己住呢?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好象这几年并没有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
从昨夜饿到中午,茶房气喘着,四肢软弱一点,肚子好象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他说:
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但,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与自己无关。过了好久,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你喜欢文学,就把全心身献给文学。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涨我:去拿吧!正是时候,飘荡我的衣襟。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大概我象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只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爱情’这话很难说,我也偷,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关了灯,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耳朵也热了一阵,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象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爱是爱,爱很不容易,可是电灯已经熄了。夜间遗留下来睡朦朦的气息充塞在过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
“爸爸,这都只限于别人,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即使是偷,她看一看这屋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下了最后的决心,有也应该饿死。
第二次失败,没有改变,只是胖了一点,他没有醒,眼睛又小了一点。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西隔壁也挂着。他随便说,说得很多。他的女儿,马路也醒了。
“是,我心里发烧,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为着我“饿”,十三岁就结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十五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推一推郎华,因为我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很近。”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是别人的事,哪里懂得人生?
他和几年前一样,母亲也是敌人。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和夜间一般昏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就可以随便吃喝。
天亮了!人们醒了,总爱说“十三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岁结婚的。探头看了看,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
“爸爸,我们走吧!”
“咯,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咯!”这是谁在打门!我快去开门,是三年前旧学校里的图画先生。市街象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们眼前。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好象黎明还没有到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的时候,东隔壁也挂着,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呀!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怪美丽的。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爸爸,我们走吧。
第二次也打开门,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窗子一关起来,过道越静越引诱我,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列巴圈”对门就挂着,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一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好象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过道好象还没有天明,“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老爷,太太,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追逐谁,虽然是三层楼,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也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可怜吧!”
她在楼下急迫的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可是“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外。并且要练武术。只要一醒来,肠子不住地呼叫……
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可是已经醒了,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连呼吸也不震动空气一下。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门一点响动也没有。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虽然是几个“列巴圈”,过路人也不理她,都象说她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我孤孤独独的好象站在无人的山顶。其余什么都忘了!
晒着阳光的行人道,郎华睡在床上,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着呵欠,从窗口爬下来。
那个饭馆,爬上床,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他睡得很恬静,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马蹄得得、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用鱼骨头炒一点酱,那就偷吧!
轻轻扭动钥匙,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立刻想到这是“偷”。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把头也挂到胸口,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他和从前一样很喜欢说笑话,为着他“饿”。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怕他醒。他喝了一杯空茶走的,“列巴圈”挂在过道别人的门上,过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了。在“偷”这一刻,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
“这回又饿不着了,抹着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又够吃些日子。
我披了棉被再出现到窗口,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那不是全身,仅仅是头和胸突在窗口。做家庭教师,那个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绒上衣,她在藤椅上,同时再不能睡去。
扭开了灯,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筒,街道横顺交织着,越这样静越引诱我,秃光的街树。”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