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后期桐城派文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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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吴汝纶(2)

矢津昌永《世界地理》序(矢津昌永:日本地理学家,当时日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世界地理》:原名《世界地理学》,1902年由吴启孙(吴汝纶之子,当时正在日本留学)译成中文在东京出版。现在北京图书馆有藏。)

本文写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作者去日本考察教育时。文章借谈世界地理,谴责帝国主义的殖民主义政策,并以极大的热情赞扬了殖民地人民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精神。行文中流露了作者对民族衰亡的悲痛,希望激起民众的自强精神,表现了作者鲜明的反帝爱国的思想感情。

矢津君去年游吾国,出所著《世界地理》书赠余,余倩学徒晓东文者译之(倩:请。),久而未出。今来日本,则矢津君已诿儿子启孙译竟(诿(chuí wěi):以事相嘱托。),而属余为序。西学日新,后出者胜,矢津君地理学名家,所著书甚多,此编其后出者也。盖今世界能分土立名字者,六十有一国,矢津君皆能言其地域风俗物产。

若国强弱,大率强者进取,弱者无如何,强者虽小必兴,弱者虽大必削;强者长驾远抚,弱者捧土地权利以赠送人;其尤冤苦,则弱者不自保,强者遥领之,谓之“领土”(领土:领地,属地,即殖民地。)。

伟哉!飞列滨、特兰斯洼尔(飞列滨:即菲律宾,1565年被西班牙侵占,1896年曾爆发革命,1898年6月12日宣告独立,但不久又被美国占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沦于日本之手,战后重新独立。特兰斯洼尔:亦作脱兰斯哇尔、脱兰士洼,现译作德兰士瓦。1889年,当地人民进行了反占领的斗争,失败后,1902年成为英国的殖民地。现为南非东北部的一个省。),弹丸之地耳,不甘为人领,奋起以犯强大国之锋(锋:刀锋,此处指武力。),虽势不敌,要尽国雄也。特人喋血三载(特人:指特兰斯洼尔人民。喋血:血流遍地,形容死伤之多。),竭强国智力所极,仅乃伏从之。呜乎,烈哉!惜其起撮土,不足自副其志,使特之君长若将率得席可为之势(若:以及。席:依靠。),有所凭藉,其所就可量也哉?印度、埃及故大国(印度:十六世纪起,葡、法、英等相继侵入,1600年起英国逐步建立殖民据点,1849年占领全境。埃及:1882年被英国侵占。),后皆为他国领土,摇手转足不得。悲夫!悲夫!当其势之未变,彼故安坐拱默,自谓无患也,夫庸知刀俎之日伺其侧乎(刀俎:刀和砧板,宰割工具。)!然使其时得如特之君相者持之,吾又知其必有异也。强弱之势,夫岂不以人乎哉?痛乎!悲夫!

壬寅秋七月。

矢津先生去年游访我国,拿出他著的《世界地理》书赠我。我请学生中懂日文的翻译该书,经久未能译出。现今来到日本,则矢津先生已经委托我的儿子启孙翻译完毕,而嘱我为该书作序。西方的学术日新月异,著作越后出的越好。矢津先生是地理学名家,所著地理学书甚多,这本《世界地理》是后出的著作。大约现在世界上能分清国土并有国名的国家,有六十一国之多,矢津先生都能说出这些国家的地域环境和风土人情与物产。

至于一个国家的强弱,大至说来强国都有进取精神,弱国却缺少如何兴邦富国的办法;强国虽然小必然兴旺,弱国虽然大必然削弱;强国对远近别国能凌驾占领,弱国则拿土地权利奉送于人。尤其冤恨痛苦的,则是弱国不能自保,被强国遥控占领,被称做“属地”。

伟大呀!菲律宾、特兰斯洼尔,仅仅是弹丸小地,却不甘做别人的属地,努力奋起敢于冒犯列强大国之刀锋,虽然形势不能与殖民大国相匹敌,重要的是它们都能堪称“国雄”。特兰斯洼尔人流血三年,使殖民强国挖空心思,才不得不服从它。这是多么伟烈啊!可惜他们仅仅是奋起于一撮小土,倘使特兰斯洼尔的国君酋长及将领率领可以依靠能有可为的势力,他们反侵略的成就岂可限量呢?印度、埃及原为大国,后来都成了它国殖民地,举手投足都没有自由。多么悲痛!多么悲痛!当它们大国地位未变之时,它们苟安稳坐拱手沉默,自己以为没有忧患,哪里知道被人宰割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呢?假使当时能像特兰斯洼尔之君臣那样对待形势,我知道结果又必然不同。强弱之势这还不是决定于人为吗?多么沉痛!多么悲哀!

1902年秋七月。

清河观察刘夫人诗序

男尊女卑,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根深蒂固,“女子无才便是德”、“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在中国长期封建社会中,妇女的地位总是低下的,被压抑的。本文借为孔夫人诗作序,为“不规规以弱女子自卑慊,而慨然有烈丈夫之风”的妇女张目,对传统观念无疑是一种冲击,由此也可以看出新思想对吴汝纶的影响,在19世纪末,作者的这种思想是难能可贵的。

清河观察刘公既丧其良嫔孔夫人(清河:县名,在河北省东南部。观察:道员,负责巡察的官吏。嫔:妻死后称“嫔”。),悼念之不弭(弭(mǐ):止。),乃裒其遗诗为一卷刻之(裒(póu):集。),而使其属吴汝纶为之序。汝纶读其诗,至于雕刻山川,凭吊厄塞之作,以为古所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者(登高能赋可为大夫:此语出自《汉书·艺文志》。意思是:登高能作诗赋就可以做官。),殆不是过。而夫人故常自恨生不丈夫行,不能助公以奉上德扬职阜人为事(扬职:使官职政绩显著。阜人:安民。),赋咏所寄,累累见之,其志意尤奇也。

妇人之职,以酒食中馈织纴为务(中馈(kuì):妇女在家主持饮食等事。纴(rèn):纺织。),卑弱承事人为德(承事人:承担服侍人的事情。),有能通念书册习文艺知道理者,世则以为希矣,又况德业材用器量一仿依于男子如夫人者(德业:道德修养。材用:才力。),岂易得哉?中国之法,贵丈夫,下妇人。丈夫妇人有常名无常行(常名:一定的名分。常行:一定的行为、品德。),丈夫之行也有三,妇人之行也亦有三:有职、有艺、有志。职也者,丈夫妇人分有焉;艺也者,丈夫专之而妇人兼之;志也者,丈夫妇人交致焉。职则丈夫也,艺则不能丈夫也,志则不能丈夫也,丈夫名妇人行,且得而丈夫之耶?职则妇人也,艺则不专妇人也,志则不屑屑惟妇人域也(屑屑:琐碎忙碌。域:领域,范围。),妇人名丈夫行,且得而妇人之耶?丈夫也,妇人也,是时为贵下者也。虽然,丈夫而妇人者多,妇人而丈夫者少,则其贵且下也亦宜(且:而且。)。昔者战国之时,有犀首、张仪者(犀首:公孙衍,战国时魏人,号犀首。初在秦为官,后入魏为将,主张合纵抗秦,官至魏相。张仪:战国魏人,为秦相,制定联横的策略,为著名纵横家。),丈夫人也,而孟轲氏宾之(宾:同“摈”,排斥。夷:平,等同。孟子认为公孙衍、张仪的主张行为不合于仁义,是为一己之私利而顺从君王,是“妾妇之道”。),至夷于妾妇。张子房运筹策(张子房:张良,字子房,汉初大臣。),佐汉倔起有天下,成帝业,功劳为多,而太史公见其图,状貌乃如妇人好女。而妇人之中,又传有所谓缇萦、洗夫人者(缇(tí)萦:淳于缇萦,西汉人,著名医学家淳于意之女,父为人告入狱,缇萦上书请为官婢以赎父刑。洗夫人:南朝陈人,助陈统一岭南,陈亡后又助隋平定岭南叛乱,封谯国夫人。),类不规规以弱女子自慊(慊:(qiè)满足。),而慨然有烈丈夫之风。以彼所为,与世之大冠长裾雍容坛坫者较功比权(长裾(jū):长袖。雍容:从容。坛坫(diàn):古代诸侯会盟之所,此处指官位。),夫孰雌雄焉?仪、衍、子房自恒人视之(恒人:普通人。),丈夫之雄也,下是而不如之者多矣。及如缇萦、洗夫人,千百贤妇人中乃一二而已。求一二人于千百人中,诚知其难也。而果有得焉,有不敬畏而诚服者乎?于其亡也,有不忧悲思愁而求所以不亡之者乎?

夫人之诗之美,览者多能言之。汝纶读其词,奇其志,以为殆古之缇萦、洗夫人者比也(殆:仅。比:类。)。序其诗而传之,庶夫人亡矣,犹有不亡者存。

光绪某年月,汝纶谨序。

清河县任观察的刘先生既已丧失贤良的妻子孔夫人,追念之情不断,便集其遗诗一卷加以刊刻,让他的下属吴汝纶为其诗作序。我读她的诗,有关刻画山水,感慨险要的诗作,认为作者是古人所说登高能赋可以做官的人,或许并不过分。而孔夫人曾自恨不能成为男儿丈夫一流人,不能帮助刘先生做恭受皇上恩德而显扬任职政绩安抚人民之事,歌咏寄托之诗,屡屡见到,其志向意趣尤其不寻常。

妇人的职责,以从事家中酒食纺织为事,以卑弱服侍别人为德,有能够通晓诵读书册学习文艺懂得道理的,世上就以为稀奇了,又何况道德品行才力器度专门效仿男子如孔夫人这样的人,哪里容易得到呢?中国的礼法,丈夫高贵,妇人卑下。丈夫妇人之名是一定的,行为品格却没有一定。丈夫的行为品格有三,妇人的行为品格也有三:有职责,有技艺,有志向。职责,丈夫妇人分别具有;技艺,丈夫专门从事而妇人兼做;志向,丈夫妇人彼此都要追求。具有丈夫的职责,没有丈夫的技艺,不具备丈夫的志向,有丈夫的名义而实际是妇人的行为,那还称得上是丈夫吗?具有妇人的职责,具备的技艺,不只是妇人专有的,具备的志向则局限在妇人应处的琐碎的小天地里,有妇人的名义而实际是丈夫的行为,那还能称她们是妇人吗?丈夫、妇人,是时代把他们分为尊贵卑下的。虽然如此,有丈夫之名而行妇人之实者多,有妇人之名而行丈夫之实者少,那么这种丈夫不足为贵,这种妇人则极可贵,这也就是恰当的了。从前战国时期,有犀首、张仪,是堪称丈夫的人,而孟子却摈斥他们,甚至认为他们与妾妇等同。张良,运筹策划,帮助汉朝崛起占有天下,成就了汉朝帝业,功劳很多,而太史公司马迁看到他的图像,形貌就如同妇人淑女。但妇人之中,却又相传有所谓缇萦、洗夫人那样的妇人,好像并不浅陋拘泥以弱女子为满足,而慨然有伟丈夫之风。以缇萦、洗夫的作为,与世上穿戴高冠大袖之服从容占有官位的男人比较功劳与权威,谁雌谁雄呢?张仪、公孙衍、张良从常人来看,堪称有丈夫之雄,但在他们之下不如他们的人太多了。提到像缇萦、洗夫人那样的人,成千上百的贤妇人之中也不过有一二人罢了,在千百人中寻求一二人,诚然知道是困难的。然而果然得到了,还有不敬重而心悦诚服的吗?对于这种人的死亡,还有不悲愁忧思而寻找她们怎样不至于死亡的原因的吗?

孔夫人的诗作之美,看过的人大都能够讲。我读其诗,惊奇其志,以为只有古代的缇萦、洗夫人可比。为她的诗作序而使之流传,有幸夫人虽亡,但还有不亡的诗存在。

光绪某年月,吴汝纶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