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后期桐城派文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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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朱琦

名实说

朱琦(1803—1861),字伯韩,广西桂林人。道光十五年进士,官至御史。晚年到浙江候选(等候选为地方官吏),遇太平天国攻杭州被杀。早年在京曾向梅曾亮学古文法,文章醇厚有味,是桐城派在广西的代表作家之一。著有《怡志堂诗文集》。

本文辨名与实之别,颇有深意。谨厚、廉静、退让在封建时代被认为是“名之至美”,文章则指出,三者常常是一些人明哲保身、贪图名位的伪装。接着又指出,三者也并非全无用处,对有真才干,能为天下国家建功立业的人来说,它们有助于清廉谨慎,保持晚节,这是真正的名实相符。作者提出,善于伪装的人,其实还不如“贪者、矫者、肆者”有短处的人对国家有用。这是他个人的看法,有其历史局限性。

孰难辨?曰:名难辨。名者,士之所趋而易惑。天下有乡曲之行(乡曲:乡里,因偏居一隅,故称“乡曲”。旧称闻见少,目光短浅的行为为“乡曲之行”。),有大人之行(大人:旧指道德高尚和有官位的人。)。乡曲、大人,其名也;考之以其行,而察其有用与否,其实也。

世之称者,曰谨厚、曰廉静、曰退让。三者名之至美者也,而不知此乡曲之行,非所谓大人者也。大人之职,在于经国家(经:治理。),安社稷(社稷:古帝王所祭的土神和谷神,我国以农立国,故常用国家的代称。),有刚毅大节,为人主畏惮;有深谋远识,为天下长计;合则留,不合以义去。身之便安(便安:安适。便:适宜。),不暇计也;世之指摘,不敢逃也。今也不然,曰:吾为天下长计,则天下之衅必集于我;吾为人主畏惮,则不能久于其位。不如谨厚、廉静、退让,此三者,可以安坐无患,而其名又至美。夫无其患而可久于其位,又有天下美名,士何惮而不争趋于此?故近世所号为公卿之贤者,此三者为多。当其峨冠襜裙(峨冠襜裙:高冠朝服。襜(chān)裙:即襜瞉(yú),朝服的一种。),从容步趋于庙廊之间(庙廊:指朝廷。),上之人不疑,而非议不加,其深沉不可测也。一旦遇大利害,抢攘无措(抢攘:纷乱,此处指心里慌乱。),钳口挢舌而莫敢言(钳口挢(jiǎo)舌:因害怕而不敢说话的样子。钳口:闭口。挢舌:翘起舌头,形容惊愕或害怕的样子。),而所谓谨厚、廉静、退让,至此举无可用。于是始思向之为人主畏惮而谋远识者(向:过去,先前。),不可得矣。

且谨厚、廉静、退让,三者非果无用也,亦各以时耳。古有负盖世之功,而思持其后(持:持满,盛满。),挟震主之威,而唯恐不终,未尝不斤斤于此。有非常之功与名,而斤斤于此,故可以蒙荣誉,镇薄俗,保晚节。后世无其才而冒位,安其乐而避其患,假于名之至美,然自以为足((xián):安闲的样子。),是藏身之固,莫便于此三者,孔子之所谓鄙夫也(“孔子”句:《论语·阳货》记载孔子的话说:鄙夫哪里能事君呢?当他没有得到职位的时候,生怕得不着;已经得到了,又怕失去。孔子称这样患得患失的人是“鄙夫”。)。其究乡原也(究:探究。乡原(yuàn):也称“乡愿”,指明哲保身,迎合众人的人。),是张禹、胡广、赵戒之类也(张禹:西汉人,汉成帝时曾为丞相,吏民不满国戚当权,他常加掩饰,并上书求退。胡广、赵戒:均为东汉时人,平时以谦让温雅受称赞,贵戚梁冀毒死质帝欲立桓帝,胡广、赵戒为朝廷重臣,因害怕而曲从梁冀。)。甚矣,其耻也。

且吾闻大木有尺寸之朽而不弃,骏马有奔踶之患而可驭(奔踶(chí):奔驰。“踶”与“驰”通。)。世之贪者、矫者、肆者,往往其才可用。今人貌为不贪、不矫、不肆而讫无用(讫:最终。),其名是,其实非也,故曰难辨也。

乡曲无讥矣(讥:进谏,进言。),然岂无草茅坐诵而忧天下其人者乎(草茅:指在野未做官的人。《仪礼·士相见礼》:“在野则曰草茅之臣。”)?而士之在高位者,伈伈伣伣(伈伈伣伣: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样子。伈伈(xǐn):恐惧的样子。伣伣(xiàn):不敢正视的样子。),曾乡曲之不若(曾:简直。),何也?是故君子慎其名,乡曲而有大人之行者荣,大人而为乡曲之行者辱。

什么东西难辨别?我说:名难辨别。名这东西,士人对它竞争追求而又容易迷惑。世界上有乡野人的行为,有高贵人的行为。乡野人、高贵人,这是名;考察他们的行为,看这些人对国家社会是否有用,这是实。

世人所称赞的,叫谨慎厚道、叫廉洁平静、叫退让不争。这三者之名是最美好的,但不懂得乡野人的行为,与人们常说的高贵人的行为是不同的。高贵之人的职责,在于治理国家、安定社会,具有刚毅大节,就是皇帝也怕他们。这些人有深谋远见,考虑的是有关天下兴亡的大计;与朝廷政见一致则留任,不一致则以正义离去。自身的方便安全与否,是没有功夫计较的,世人的指责也不去逃避。现今之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常说:我为天下兴亡献大计,天下的矛盾必然会集中在我身上;我让皇帝惧怕,就不能长久在位。与其这样,还不如谨慎厚道、廉洁平静、退让不争。有了这三种表现,可以安心在位而无患,而且得到的名声又最好。那么没有忧患还可以长久在位,又有天下皆知的美名,士人还怕什么而不去在这方面竞相追求呢?所以近世以来那些号称贤能的公卿贵人,有这三种表现的是多数。当这些人穿戴高冠朝服,从容地在朝廷中活动,上面的人不加怀疑,对他们没有非议,他们的表现真是深不可测啊。但一旦遇到利害攸关的大事,他们便惊慌无措,闭口翘舌不敢说话,而所谓谨慎厚道、廉洁平静、退让不争,这时便毫无用处了。这样再想原来的那些为皇帝所惧怕而有深谋远见的人,就没有了。

再说,谨慎厚道、廉洁平静、退让不争,三者并非果真毫无用处,也要看不同的时势。古人有的具有无比的大功,却常思兴盛之后的结果。持有震慑天子的威望,却唯恐结果不好,这些人未尝不在这方面十分注意。有不一般的功勋与名望,却在这方面十分注意,所以可以享受荣誉,镇服陋俗,保持晚节。后世之人没有那种才能而冒任其位,安心享乐而力避祸患,借着好名声,安闲而自为满足,是因为隐固藏身,没有再比这三者更便当的了,这些人就是孔子所说的患得患失的“鄙夫”。考察其明哲保身的行径,他们就是两汉时候张禹、胡广、赵戒那类人。他们的可耻,有多厉害。

另外我听说高大的木材有一尺一寸的腐朽而不丢弃,骏马有奔驰猛烈之忧而仍可驾驭。世上的贪婪者、狡诈者、放肆者,他们的才能往往可以利用。现今之人貌似不贪、不矫、不肆但终究无用,其名好,其实却坏。所以说名与实难辨。

乡野之人没有进谏的责任,然而真的没有在野无位、在家读书而以天下为忧的人么?士人有高位的唯唯诺诺、胆小怕事,还比不上乡野之人,这是为什么呢?所以君子应该注意名声,乡野之人有高贵之行的光荣,高贵之人却有干乡野之事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