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读佛即是拜佛:真实的唐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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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做“长安十大高僧”,反生西行取经之心(2)

法常、僧辩两位法师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于是,三人走出大庄严寺,向西边走去。大总持寺与大庄严寺都是皇家寺院,规模相当,只有一墙之隔。其住持慧迁大师自幼出家,师从隋初六大高僧之首的慧远,研习《十地经论》长达十二年,是地论学派的代表性人物。而今,慧迁作为地论学派的一代宗师,无论是在京师乃至全国,无人能与之比肩者。说话之间,他们三人已经走近了大总持寺方丈。远远的,他们看到年近八旬的慧迁老僧满脸微笑,站立在方丈门前的台阶之上。他就像预先得到了通知,所以提前出来迎接玄奘他们的造访。见礼寒暄一番之后,四人进入方丈之中的会客室,玄奘他们三人心中更是暗暗惊奇:室内正中茶桌上,已经氤氲着一炉檀香,四杯清茶分主客各就其位,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难道,这位前辈高僧真的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了他们的到来?主客落座,慧迁大师端起茶杯,淡淡一笑,颇有意味地说道:“请用茶。同一锅茶汤,看看你们各自能品出怎样的味道。”天哪,难道这老人家连他们的心思、他们来访的目的,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既然如此,玄奘也就不再犹豫,一股脑地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通通倒了出来:众生的佛性是始有还是本有?第八识阿赖耶识(① 人有八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阿赖耶识,意为“我”。)是妄是净?地论师与摄论师纷争百年,究竟谁是谁非……没想到,慧迁大师总是笑而不答,一个劲儿请他们喝茶。等三碗茶汤进肚,老人家说道:“老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登塔了。三位是不是有雅兴陪我登高一望?”

尽管满心的疑惑不解,玄奘他们还是客随主便,随着慧迁大师来到了大总持寺巍峨耸立的木塔下,开始登临这座高达三百三十尺的佛塔。慧迁老人已经七十九岁高龄,但依然精神矍铄,步履矫健,登楼梯如履平地。大总持寺塔,是一座阁楼重叠式木塔,四角飞檐凌空,层层回廊环绕,所以,登此塔可以将四周景色尽收眼底,且移步换景,高低不同。许是美景怡人心性,许是高僧慧迁的摄受力神奇,他们并没有感到劳累就已经登上了木塔最高层,徐徐绕廊眺望。

时令已近九月,长安城外秋色正浓,高高低低的山丘上霜叶初红,远远近近的井邑人家隐约树色之中。夕阳斜照,渭川之竹仍旧翠绿;炊烟袅袅,田中农人已然归心。

慧迁老和尚指着塔外的景色说道:“最初,站立在高塔脚下的时候,我们的视野只能局限在大总持寺的范围之内。随着我们的步步登高,眼中所看到的范围越来越宽阔,而现在,当我们到达了高高的佛塔绝顶,不但偌大的长安城尽收眼底,而且连渭、湄、泾三河交汇,终南的翠华山峰,西边的咸阳古道,东方的骊山之姿,都看得一清二楚。同样的道理,对于佛教经典,我们每一个人戒、定、慧三学的修学程度不同,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不同的理解。”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老和尚不回答他们的提问,而让他们前来登塔,是为了让现实说法。玄奘很有体会地说道:“是的是的,就是同一个人,随着自身学问的积累、修养的深厚、境界的提高、视野的开阔,也会产生新的体悟。”

慧迁老人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

落日熔金,暮云合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于是,他们一行开始下塔。临到塔底,慧迁大师突然说道:“群盲摸象的故事,想来你们都耳熟能详吧?”

自从佛教传来,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曾听说过这个故事:

昔日,国王让一群盲人摸象,然后报告大象的模样。摸到大象鼻子的盲人首先报告说大象像一根弯曲的车辕,摸到大象牙齿的说大象长得像长长的木杵,摸到大象耳朵的说大象长得像簸箕,摸到大象脑袋的说大象长得像一口大鼎,摸到大象肚子的说大象如一面墙壁,摸到大象腿的人说大象是一根柱子,摸着大象脚印的说大象像石臼,摸着大象尾巴的说大象像扫帚……每一个盲人都理直气壮、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唯一正确的,而其他人都错了,彼此争论不休。

慧迁老和尚问:“你们想过没有,佛陀为什么要在佛典中反复讲述这个简单的故事?你们谁还记得那位国王最后所说的偈子?”

玄奘博学强记,所以随口诵出:“诸盲人群集,于此竞诤颂;象身本一体,异相生是非。”

慧迁大师点点头:“或许我们都觉得那些盲人可笑、可怜、可恨,其实,不管是在学习佛法上,还在社会生活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盲人。我们的知识是片面的,认识是有局限的。就算你已经把一个方面的事物研究得十分透彻了,可是对于世界或宇宙而言,还是等同于‘盲人摸象’。所以,我们永远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少得为足,不要以偏概全,不要以自己的管窥之见否定其他。”

僧辩法师不禁脸红了起来。他双手合十,向慧迁大师深深鞠躬,道:“老和尚教训得是,晚辈知错了。”

慧迁老人却说道:“你何错之有?不但你没有错,连那些盲人也没有错。”

“啊?”众人心里不由得惊叫一声。老和尚莞尔一笑,接着说:“从他们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对的。每一个人的认知虽然有局限,但经验与知识是可以积累的。若是将所有盲人心目中的‘大象’组合起来,他们也就‘看见’了真正的大象。因而,在修学佛法、追求解脱的路途上,我们必须谦虚,包容,不偏激,不固执己见,就能一枝一叶地掌握真理的大树,一锹一铲挖掘出隐藏的规律。”

众人频频颔首称是。说话之间,他们已经下到了地面上。法常等人刚想告辞,慧迁老和尚说:“大家一定口渴了,还是到老衲的方丈歇息片刻吧。”

既然前辈发了话,他们便依教奉行。方丈之内,侍者已经备了茶。大总持寺塔高达三百多尺,一上一下,很是出了几身热汗,所以大家便畅饮起来。然而,玄奘却手拿着茶杯发愣,心儿魂儿好像挂在了高高的塔尖上没有带回来。慧迁老和尚慈祥地问道:“玄奘,你在想什么?”

玄奘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大师,南北两道的观点之所以产生差别,是不是与中国僧人不精通天竺文字,不能直接阅读佛典原文有关?”

慧迁老和尚郑重地点点头:“大有关系!到目前为止,中国的佛经翻译,大都以天竺或西域僧人为译主。因而,对于佛教义理的差异,中国僧人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同一部《十地经论》,勒那摩提与菩提流支为什么会产生不同的认知?我们因为不能直接阅读原典,两眼一抹黑,只能人云亦云。”

“这就是说,如果精通梵文,就有可能从原典中找到南北二道的分歧渊源,并消而弭之,协调统一起来?那么,佛法的一味之旨,就不会产生歧义了!”玄奘的口吻很是有些兴奋。

慧迁老和尚不答反问:“玄奘法师是否有此志向?”

玄奘神色颇为窘迫,喃喃说:“弟子年幼无知,才疏学浅,如何能担当得起这般历史重任?我……”

慧迁老和尚打断道:“玄奘,你何必妄自菲薄呢?你能断然拒绝了‘长安十大德’的名号,主动放弃入禁围主法,说明你不为名利所惑,是真正身出家、心出家的沙门(① 出家修道者的通称。),仅此一条,就令老僧我汗颜!另外,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年轻,并不是短处,而是大有可为的前提。玄奘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管干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若是心中仍然存有疑惑,将会抱憾终生。所以,为了佛教的千秋大业,你必须敢于担当。”

玄奘使劲点了一下头。

法常法师想了想说:“今日听了老和尚的一席话,晚辈我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比如自从南北朝以来,许多义学沙门专门从事一经一论的研究与弘传,从而形成了许多学派,如毗昙学、地论学、成实学、涅槃学、摄论学、俱舍学等。这固然学有专长,形成了一定的规模,但毕竟是一孔之见、一家之言,人为地增设了许多屏障,阻碍了相互交流。比如地论学与摄论学,本来都是天竺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传到中国之后,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学说。”

慧迁老和尚说:“这与我们的经典翻译现状有关。佛教东渐六百多年来,虽然前辈们翻译了大量佛典,但依然缺失很多。尤其是新兴起的大乘佛教,更是缺乏系统、完整的引入。”

玄奘道:“若是能完整系统地将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翻译过来,大家能够得见全豹,自然而然就不会固执己见,各执一端了。地论、摄论也就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统一起来了。”

慧迁老和尚欣慰地说道:“这就要靠你们年轻人发奋努力了。遗憾的是,老僧垂垂老矣,等不及了,无缘得见那番盛景了。”

僧辩说:“老和尚,从今天登塔的情况看,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比我们还壮实,起码能再活三十年。”

慧迁老人说:“古人说,老之不死谓之贼。有生就有死,我可不想成为老妖精。再说,人的死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犹如秋天的落叶,虽然没有春花盛开的灿烂,但其飘逸潇洒,却有着独特的魅力。”

玄奘说:“老和尚,您要学僧敢于担当,学僧将来也要等您印证才行呢。”

慧迁笑道:“玄奘,你放心,老僧我虽然看不到你慧日临空的盛况,但不会抱憾。老僧要先到兜率天(① 六欲天之四。此天有内、外两院,内院是弥勒寄居于欲界的“净土”。)弥勒内院,听弥勒尊佛讲经说法去了。”

说完,慧迁老和尚竟一一与大家告别,吩咐侍者为他准备一盆热水。

老人家沐浴更衣,在佛像前焚香之后,双腿盘起,跏趺而坐,脸上洋溢着一种安详、怡然而又神秘的微笑……静,

无边的寂静。方丈之内,唯有一缕淡淡的香烟袅袅上升,飘逸而出,散向辽远高邈的天空……

慧迁大师入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