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有个半岛叫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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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很笨,更笨,极笨,还是得“往下笨”

——当今文化发展的一个全球性忧虑

“往下笨”,英文Dumbing Down,当今文化辩论的这个大题目,至关重要性,可以说是文化的生态问题。

此词居然至今没有一个可用的中文对译。我看到过的几种译法,叫人无法一笑了之:误译来自不懂,这么多译者都不懂,因为整个知识界不关心。上海电信集团《硅谷动态》一译文,说是许多公司用花花绿绿的图表介绍业务,是讨好外行的“沉默下沉”;《普世教会》2988期说格拉斯哥天主教会用半裸招贴吸引年轻人参加活动,是“失守自己的立场”;台湾《环境咨询中心》一篇文字,说政客“保持沉默”并非小事;另一篇文字,讨论游戏软件越来越不需要动脑子,是“降低自己的阶层”。所有这些译法,都加了英文注,都说即是Dumbing Down,看起来,英译中译界,已经抢先在往下笨中“沉默下沉”。

这些文章倒是可以看出,往下笨已经遍及许多领域。实际上,在政治,传媒,教育,宗教,文学——任何与文化沾边的活动,甚至所有的“上层建筑”,都被指责为往下笨,双方剑拔弩张,争论已延续多年。

笨则笨矣,何谓“往下”?请看好莱坞拍片,只要票房成功,就连着往下做续集,影评家称之为“很笨,更笨,极笨”(Dumb,Dumber,Dumbest)。《大白鲨》(Jaws)已有四集,一代代鲨鱼就是不改吃人本性;《杀人狂》(Psycho)有四集,法院判不了监牢关不住;《死不了》(Die Hard)果然不死,第二集名为《更死不了》(Die Harder),第三集干脆叫作《死不了兜着走》(Die Hard With A Vengeance);《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拍到第三集,满银幕不断炸出大火球,人影四爪乱舞飞起来,可称“炸呆子”电影;《警察学院》(Police Academy),竟然连续拍到七集,第一集就被讥笑为“吃爆米花发呆”,能如此坚决笨到底,在好莱坞也算是奇迹。唯一到第三集居然拍出新意的是《返回未来》(Back To The Future),但是每一部都留下“且听下回分解”的绊子,居心不良太甚。《泰坦尼克号》如果能浮出水面,哪个公司都愿意拍续集;《拯救大兵》果然被《珍珠港》跟上,不腻死最笨的观众决不罢休。

实际上,任何有可对照的“原本”的文化产品,新本都比原本简单易解,鲜有例外。电影改编文学名著,全部简化原作,不能说因为艺术手段不同非简单不可。实际上电影图像代替大段文字描写,技术更为灵便。简化的原因,就像名著改写本,是为了将就耐心太短的现代文化消费者。《法国中尉的女人》电影完全删去原作的元小说成分,来了个大团圆。《英国病人》电影,删去了原作许多严肃讨论和诗意场面。

至于电视连续肥皂剧,几乎使人类演变成“沙发土豆”(CouchPotato)这个新物种。英国的《加冕街》《东区人》,澳大利亚的《邻居》,美国的《家里家外》据说都有连拍近二十年的历史,每周一集二集,着迷的观众一辈子看不腻,度假时还请人录下回来补看。英国的电视新闻,经常报告某肥皂演员去世,还沉痛地配上镜头,我没有看到过一条诺贝尔奖得主的讣告。

据统计,美国98%的家庭有一台以上的电视机,比卫生设备拥有率还高。学前儿童每天看电视四小时以上,在进学校之前,已经看了近一万个小时;学童在学期中(假期狂看不算),每天看三小时电视,做功课不到一个小时,而读书报仅16分钟,跟母亲说话14分钟,跟父亲说话才5分钟。

又有统计说,一个两岁的女孩,已经能认出几十种商标(不是几十个词),7岁之前,已经看过几万广告,12岁已经列入各种消费统计,如此,到17岁,她关于商场之外的世界所知真是不多。全球人口沙发土豆化,电视已经成为最严重的损害健康因素。

我原先的猜想是,电视节目往下笨“白痴化”,原因恐怕是人口素质下降,越来越笨。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英国电视一向流行“知识比赛”节目,只是观众不多。最近却有两个节目,大获成功,移到6点至9点黄金时段。一个称作“最弱环节”(Weakest Link),女主持人像个一百年前小说中的女教师,用刻毒的话辱骂回答不好的“最弱者”,请他们滚蛋,最后剩下一个人独得奖金几万英镑。此节目狂受欢迎。德,法,意,葡,以,土,西,爱,瑞典,都向BBC买版权移植此节目,大都选用酷似迫害狂的女人主持。美国NBC版则请此英国女主持飞过去,去年4月开播时,观众1700万,每次奖金十多万美元,此女也成为英国传媒界工资最高的人。另一个节目,称作《谁想做百万富翁》,15个问题,顺着低奖往高奖排列,最后可望得百万英镑。此节目也大获成功,去年在香港有了个粤语版,风靡港岛。

奇怪的是,题目相当简单,例如“英,意,法,荷,哪个国家用过断头机?”“日,希,葡,中,哪个国家受到过核攻击?”“象,虎,鼠,狗,猛犸像何种动物?”也有难的,多半是关于电影和大众音乐的题目。靠回答回答如此题目,也能坐收巨款,岂不是人人可得之?

实际上,人人可以申请,批准参加只有极少数,实际上参赛的,都是有意选的一般“老百姓”。吸引观众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能回答出其中大部分问题。此类节目之吸引观众,不在于知识,在压宝赌输赢。

我看到另外两个节目,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个叫“大师头脑”(Mastermind),每年决出冠军,题目生僻,得奖者知识面绝对丰富,因此此节目无疾而终。另一个“大学挑战”(University Challenge),每周一次。每个大学出一个四人队,每年决出冠军。已经延续40年,至今进行。而且重新召集60年代,70年代的冠军队,让灰发人与近年的冠军队对垒,结果多半是年轻的胜利。

随手举几个例子:

1962年题目:“如果华盛顿可以称作美国国父,请说出以下各国的国父:土耳其,哥伦比亚,现代中国,海地。”

2002年题目:“11世纪圣徒斯蒂芬的冠冕是欧洲哪个国家的徽号?”

1962年题目:“贝多芬的第三,第六,第九交响乐各叫什么名字?”

2002年题目:“哪位导演1993年拍片时渐渐失明,整个银幕用了蓝色?”

我想中国博闻强记的大学生,能回答1962年题目,答不了2002年题目。

灰发人反应慢,记性差,知识面也不如年轻人。证明每个时代最好的头脑,依然很好,甚至一代代更好。唯一不同的是,《大学挑战》只能在纳税人出资养的BBC占一角。一般观众不看:连问题都听不明白,更不用说回答。

在美国也有同样情况:20年前台上台下交流的“讨论”节目,由很受观众欢迎的黑人女士主持,题目有时候很浅薄,有时候批判锋芒毕露,非常出色。但是论题一旦过分尖锐,例如讨论美国畜牧业有没有得疯牛病的危险,结果美国牧场主到处挂辱骂牌子:“美国只有一头疯母牛”。

于是换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男人,主持同样格局的讨论:上台的女人,向观众坦白自己的外遇,然后请出蒙在鼓里的丈夫以及姘夫,让她当着这两个人再坦白一遍。结果当然是满台男女乱打乱骂,台下一片喊好,警卫适时冲上台拉开厮打的人们。此节目还换一些花样,“坦白”同性恋,畸恋之类,上台的人物越来越肥胖难看,打扮也越来越暴露丑陋,话说得更加不堪入耳,打骂猖狂几乎要当台动刀子,台下的呼啸赛过罗马斗兽场。最后花样玩尽,在美国难以为继,到英国电视台来混骗了一阵,同样愚蠢而肮脏的勾当,终于彻底消失,不知所终。

看来笨也有到底的时候,此种节目翻来覆去,西方电视观众能看得下去,也真是奇迹。

不过不必担心奇迹消失,自有人前仆后继坚决地笨。在近年的文化辩论中,各业各行都有人做了细心的研究,“往下笨”似乎已经无远勿届。本文开头提到过一些教会的“普及式”传教,教会把圣经故事制成动画片,已经是多年的做法。最近名作家朵莉斯·莱辛(Doris Lessing)提出抗议,认为这是剥夺了青少年读“千年最佳书”的机会,因为没有1611年“钦定本”那美丽的英语,《圣经》不过是一些“乱糟糟的故事”。

初等中等教育不必谈了。电视台采访10岁的小学生,问一些最简单的问题,例如“希特勒是谁”?回答“好像是丘吉尔的朋友”。

高等教育,也一样质量下降。有调查者用1895年的中学数理化考卷考大学生,及格率很低。美国学者协会(NAS)发表报告,抽样40所大学的考卷,测定20世纪学生文学知识之变化,发现如果以1900年为100分,1914年一次大战前则是99分;1939年二次大战前降为73分,1964年越战前降至69分,1993年伊拉克战争前降到很丢脸的25分——取战事之前,“学生尚不至于分心”之际,以求公允。这条曲线一直在往下落,最近40年几乎是自由落体。

当然,这与教育面普及,受教育者占同龄人比率提高有关,在美国能受高等教育的人,早就占同龄人一半以上,英国与欧洲也早已接近一半,高等教育不再高不可攀。但是如果学不到什么,教育普及又有何用?

当然这个测定很受争议,因为“文学知识”现在是奢侈,对各种20世纪新式文化产品,例如影视传媒,大部分学生现在头头是道,为当代教育方式辩护的人,认为不过是知识面不同而已。

这就牵涉到“文化”的定义。往下笨问题多年争论不清,关键就在这里。但是对此种“文化民粹主义”的人,几乎来自各个社会倾向。“往下笨”当然是贬词,有人更刻毒,说“文化产业”已经把群众变为“广众”(admass,盲目跟广告走的大众),“民主”则变成“笨主”(Dumbocracy)。辩护者称之为“当代文化”,“多元文化”,“反精英文化”,时髦称呼是“后现代文化”。

攻击文化民粹主义的,最早来自“右翼保守派”。尼采在19世纪(100分的世纪)已经开骂,说“群盲呕出胆汁,称之为报纸”;20世纪上半期分数不低,李维斯就声称电影报纸通俗小说,“都只提供最低级的满足”,完全违反阿诺德对文化的定义——“世界上说出来想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最近耶鲁的布鲁姆(Harold Bloom)则指出瞧不起知识分子成了当代时髦病,他要求重建“经典”概念;英国保守党的思想库则提出:“英国根本不是多种族社会,也不需要多元文化,提倡这些东西是历史性的胡说八道”;而欧洲国家,以法国为首,愤怒指责美国是往下笨的罪魁祸首,迪斯尼,麦当劳,好莱坞,成为美国文化入侵的尖兵。

但是近20年来,对文化民粹主义抨击最力的,却是左翼思想家。自从马克思主义出现了詹明信所说的“文化转折”,当代批判思想的重点对象,就是消费文化。早在1957年,研究英国工人阶级的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就在《读写何为?》(The Uses Of Literacy)一书中指出强加给粗识文墨者的文化产品,恶俗不堪,而且塞满资产阶级道德。1995年他又出版《如今的生活》(The Way We Live Now),对40年俗文化汹涌,痛心疾首。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Theodor Adorno)指责现代传媒“把启蒙的可能,变成野蛮化的可能”,不仅败坏趣味,更是痴钝感觉,为集权主义铺路。商业艺术看上去是供顾客选用的商品,实际上是操纵顾客的技术。英国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者威廉斯,早在1961年的《文化与社会》中就提出必须让大众文化摆脱商业控制,他的批判至今尖刻,他的建议也至今没有实现可能。

既然左翼右翼都批判文化民粹主义,为什么当代文化还是排山倒海毫无阻挡地往下笨?

很简单,两个更有力量的“体制化机构”,就是需要往下笨:传媒与政客。这两者都依靠数量化,靠选票与钞票的数字,所以两者日益靠拢。意大利总理贝鲁斯可尼传媒大王当政客,克林顿政客下台做传媒,此种人越来越多。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个局面:BBC总裁戴维斯(Garvyn Davies)在“媒体论坛”做主题发言,指斥批评BBC节目往下笨的,“都是伦敦白人中产阶级”。此话引起强烈抗议,《卫报》上连续多日刊登知识界的文章,对戴维斯极为不满,说他的指斥不仅是乱套政治帽子,而且是侮辱电视观众:“我供应垃圾,因为你们只能欣赏垃圾。”

偏偏这个戴维斯本人,三年前有著作,指责媒体有意往下笨。这三年中往下笨减少了吗?没有,反而变本加厉。唯一发生的变化,就是戴维斯本人被工党政府任命为传媒领袖。因此觉得有必要“感谢选民”。实际上政客与传媒都是靠“装作讨好大众,实为操纵大众”过日子。有文章说,任何时代都有精英,只不过是一批精英取代另一批。戴维斯这种人,是控制当代政治与传媒的“精明式精英”。

争论到这个份上,已经够复杂的了。应当说,当代文化的普及,不是毫无好处,许多先前享受不到文化生活的人群,现在成了“收视率”“上座率”“点击率”的主人;同时,也无法否认,当代文化的商业化图像化简单化,负面越来越大,而且随着全球化经济,恶果漫向整个世界。

回到本文开始,往下笨的争论,在中国尚未引出波澜。不少人说中国刚有商业文化机会,哪怕是垃圾货,享受几天再说。即使有往下笨的情况,也尚未下堕过久,不必杞人忧天。

不过,看看生态问题,当年不也是振振有词“先发展,再治理”?须知文化的流失,也像水土流失,后悔时,已经难以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