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苦恼的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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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说作者在中国的命运(1)

在传统中国社会中,白话小说作家几乎从来不让自己的名字泄露给公众,给现代的文学史家不少做文学侦探的好机会。

诚然,早期改写期的白话小说,作者名字大字直书于封面,不管小说被改写过多少次,依然如此。但诸如罗贯中、施耐庵之类的名字,是否真有其人,他们究竟是否《三国演义》或《水浒传》的最早作者,至今无法证实。清初的周亮工就完全否认他们是真名:

予谓世人安有为此等书人当时敢露其姓名者,阙疑可也。定为耐庵作,不知何据。

他这说法很有道理。

在很难得情况下,主流文人的名字中谈到白话小说作家,经常是用一种鄙视的口吻。胡应麟对白话小说的态度还是比较开通的,他对《水浒传》非常赞扬:

今世人耽嗜《水浒传》,至缙绅文士亦间有好之者,此书中间用意非仓卒可窥。世但知其形容曲尽而已,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重轻,纤毫不爽,而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余每惜斯人,以如是心用于至下之技,然自是其偏长,致使读书执笔,未必成章也。(着重号是我加的。)

胡应麟不仅把文体分成等次,而且把作者的文学才能也分成等次。

章学诚《丙辰札记》中关于《三国演义》“七分事实三分虚构”的批评,代表了正统历史家对小说的态度:“盖演义者,本亡知识,不脱传奇习气,固亦无足深责。”

章学诚与胡应麟相同,他们赞扬白话小说,其前提是在确定其为亚文化文本,不准淆乱文化等级。因此他们会惋惜作者用心于“至下之技”,或反对白话小说“惑乱”历史,“最不可训”。

白话小说作者的社会地位在17、18世纪略有提高,鲁迅是最早指出此时有少部分文人进入白话小说写作,他认为四本重要的白话小说应当被称作“文人小说”——李汝珍的《镜花缘》、夏敬渠的《野叟曝言》、屠绅《蟫史》、陈球《燕山外史》,主要是因为这些作品有意显示作者的才学。夏志清重新考虑了这单子,认为“文人作家”应当包括吴承恩(《西游记》)、董说(《西游补》)、吴敬梓(《儒林外史》)、曹雪芹(《红楼梦》)。把两个单子加起来,17、18世纪重要的白话小说作家大半在内了。

这些作家有个共同之处:他们的出身虽保证了他们有个良好的教育,从而成为“文人”,他们本有机会加入主流文化或主流政治阶层,他们中大部分也的确在科举考试上下过功夫,只是因为运气不佳,屡举不第,家道中落,无法再自认为属于缙绅或士大夫阶层。曹雪芹与吴敬梓家业破败后穷愁不堪;吴承恩曾居微职,辞官返家;董说则是由于满清入据而隐居出家。他们不同于改写期原来就属于亚文化层中的职业白话作家(作演义的“三家村陋儒”,或书肆雇用文人),他们主动或被动退出士大夫阶层,不再有必要死守主流文化文类。

实际上,明末清初重估小说运动的主要批评家——李贽、金圣叹、叶昼、张竹坡等人也可以归入他们一类,他们是文人白话小说评注家,他们与改写期的书坊编辑很不相同。他们都是从士大夫阶层退出的放逐者,几乎从未担任官职,而且都“不得善终”:李贽在狱中自杀,金圣叹因参与抗议运动被杀,张竹坡壮年死于贫困。

自然,“潦倒”文人数字极大。机会有限,大部分文人从未“得志”。但绝大部分不得志文人未自降身份进行亚文化活动。文人写白话小说本身就是从主流文化自我放逐进入亚文化,或可用现代社会名词称之为“边缘人”(margina1 men)。从他们很少留世的传记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人大都被世人目为“文章大好人大怪”(吴敬梓),或“故为诡异之行”(叶昼)。而且,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在对科举及第失望之前开始写白话小说。《品花宝鉴》作者陈森的自叙很说明问题,他在应试前,友人劝他写小说。“时余好学古文诗赋歌行等类,而稗官书一尝心厌薄之。”“及秋试下第,境益穷,志益悲,块然磈磊于胸中,而无以自消。”这时,友人再劝他写,“余亦心好之。”原因不是兴趣的变化,这是文化地位的变化。

这些自我放逐的文人作家为中国白话小说带来全新的因素,他们缘文化梯级而下,使白话小说不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亚文化领域,正是这个过程使中国白话小说从改写期进入创作期。

夏志清指出这些文人作家身份不同造成不同的创作态度:

他们各具风格,但是一与职业小说家诸如罗贯中、熊大木、冯梦龙和天花藏主人比较起来,其共通处就显而易见了。文人小说家确实对技巧更刻意钻研。他们不以平铺直叙为足……他们的主要目的既在于自娱……缀笔行文,确实有点玩世不恭,却正因如此,而使他们更富创新性。

正是这群“边缘人”创作了中国白话小说史上最优秀的作品。他们有的作品虽用白话写,但不脱文人旧习。赵景深曾指出像《花月痕》《青楼梦》之类的作品不如写成文言。

的确,文人白话小说家的作品,在很多方面不再像这个亚文化文类,在某些优秀作品中,产生了超越亚文化的新特色。这一点,在下一章中将详细论述。但就整个文类而言,白话小说依然是亚文化文类,依然缺乏主流文化文类的意义权力。实际上,这些人的毕生力作白话长篇小说,几乎从未署名,他们的作者身份都是五四后学者考证确定的。

一直到晚清,白话小说作家的社会地位依然极低。白话作家李伯元曾被保荐为官,保荐者竟以此罹祸。吴趼人曾说起此事:

光绪辛丑朝廷开特科,征经济之士。湘乡曾慕涛侍郎以君荐,君谢曰:使余而欲任,不及今日矣。辞不赴。会召谏中有忌曾者,竟以列诸弹章,君笑曰:是乃真知我者。自是肆力于小说,而以开智谲谏为宗旨。

李伯元怕没有如此达观,因为转达李伯元这话的吴趼人本人也没有如此达观。胡寄尘说到吴趼人:

趼人之为人,固不仅以小说重也,而世人以小说家称之。呜呼!趼人为李伯元传有曰:“君之才何必以小说传哉,而竟以小说传,君之不幸,小说界之大幸也。”吾于趼人亦云。

既然晚清最有成就的白话作家如此看不起自己,说明对白话小说重要性的过度夸张,并没有根本改变白话小说家的社会地位。李伯元对此似乎看得很明白。在他的《新中国现在记》楔子中,有一段自白:

穷而在下,权不我操,虽抱着拨乱反正之心,与那论世知人之识,也不过空说白话,谁来睬我?谁来理我?则何如消除世虑,爱惜精神,每逢酒后茶余,闲暇无事,走到瓜棚底下,与二三村老,指天画地,说古论今……

这本小说的标题显然是有意与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作对照,而自居于亚文化之中的态度,也正与梁启超夸张白话小说社会影响正成对比。

真正使白话小说作者地位发生变化的,是1906年清政府废止科举,使传统社会中士人进入权力结构的道路正式被切断。有雄心的读书人不得不另辟新路,有些人则闯进日益繁荣并有利可图的白话小说领域。寅半生的这些话可能有些夸张,但也道出某些情况:

十年前之世界为八股世界,近则忽变为小说世界。盖昔之肆力于八股者,今则斗心角智,无不以小说家自命。于是小说之类,日见其多,著小说之日见其夥。

甚至有人认真地建议以小说代八股文考科举,使小说作家有进身之阶。著名小说翻译家周桂笙甚至断言马克·吐温在美国曾获举人头衔。这些有趣或可笑的逸闻可能来自一厢情愿的“改革”愿望,以为白话小说为新的功名之途。

的确晚清的白话小说作家,其社会地位与改写期(以书坊职业编纂者为主)和创造期(以自我放逐的文人为主)不太相同,我们看到有三种人物在写白话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