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文学母题和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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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山水母题(3)

好的山水诗文作家应是心与道合的“画师”,方能写出意境幽远的作品。海外华文山水作家不乏意境美的素养,他们常以画境诗心刻画美的山水。如侨居印尼五十多年的蒋萸棣在《夙维回忆录》中写出了他对中国艺术意境美的挚爱。他说:

我所以爱好东方的绘画,觉得同时可以表达诗的意境和书法;因为绘画是没有声音的诗歌,而诗歌是没有色彩的绘画;还有美妙的舞蹈呵,真就是书法的草体!

由于对艺术意境美的理解和热爱,他的诗作《和平颂》,就藉初春郊原风景,创造出一幅和平又充满生机的图画:

红梅初开枝头寒,

雀鸟蓬羽暖草坛;

野塘有凫披裘翎,

互逐嬉戏尽开颜。

诗是传统的七言绝句,以红梅初开、雀鸟群集、塘凫嬉戏的生机蓬勃的意象组合,与早春的寒冷形成对立,富于张力地为大自然唱了一曲生命赞歌。这不是自然的照像,是写意、是带有象征意味的意境。从诗题《和平颂》的社会性意指,我们不难看到此一意境象征着诗人对社会和谐安宁的企望,表现出理想色彩的美。如果我们联系到近几十年华侨在印尼动荡的社会中的遭际,就可以理解诗人创造这样生命和谐欢乐的意境的初衷了。

美的山水意境的创造需要作家有一双审美的慧眼。这样的眼睛,是闪烁着东方智慧的凝视与发现。长于写美文的新加坡作家尤今,便习惯于平凡的山水中去发现独特的美。如她的散文《太阳与黄沙之间》就这样写道:

我所居住的小白屋位于山脊间,屋前屋后,全都是山,这些山都是泥褐色的,也单调,也难看。离开了达吉市而向沙漠的轴心进发时,我才发现,原来沙漠当中,也有漂亮得使人心弦震动的山!严格说来,眼前这些并不能算是山,只能说是沙丘。沙丘的美,不在于它的形状,而在于它的颜色,一座一座金黄色的,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不绝地闪亮着澄亮的光芒,使人误以为来到了一个遍地金沙的宝库。我也见到了一些石山。石山和沙丘刚好相反,它美在形,不在色。灰黑色的石头块块相叠,形状嶙峋怪异,每一块凿开搬回家去,都可以成为很好的艺术摆设品。人人都说桂林山水好,沙漠中虽然没有水,但它的沙丘石山,却也算得上是景中一绝。

沙丘的色彩美,奇幻的美,熟悉中国画的人,会想起林风眠画笔下秋林的金黄,是燃烧的生命的欢笑的金黄;沙漠石山的峥嵘,会想到八大山人的山水画,特别是那幅巨石噬屋图,石头是有生命的,如狮如虎般威猛,是自然伟大的雄奇之美。虽然尤今笔下的是散文,不是中国画,但你得承认她是以传统的中国写意山水画的眼光在看沙漠风景,意到景随,平凡的沙漠就幻化出了奇美的意境了。尤今的山水散文着述较丰富,但在视角上有共同处,就是长于刻画色彩与形状,即善于用画家之眼光创造文字的图画。

山水意境的捕捉,要有对大自然的热爱崇仰之情,情的沉酣方能激活生命的灵气,才能全身心拥抱美的山水,写出美的山水意境。中国文人向有山水情怀一说,西方人会说是移情于山水,中国人相信山水有灵性,所以米芾会礼拜石头,还有“石虽无语最可人”之说,都是中国文人独有的怀抱。海外华文山水作家,文化与中国文化传统相通,自然也不乏爱山爱水的情怀。如陈长庆在散文《何时再见西湖水》中就坦言:

当我初临西湖,吸引我的是自然景致,而自然就是美,任凭是湖中的一节枯枝,一株漂浮不定的水草,堤畔的青苔,低垂的柳树,都是我心中最美的影像。……自然是我急欲追求的意象,钟灵秀气是文学的表征,我们热爱文学,也爱大自然。

这钟灵秀气就是山魂水魄,就是中国文化对大自然生命力的认同和感悟,就是山水文学意境建构的基础。有这样的意识方入得山水境界,虽是一节枯枝,一株水草,也会生出灵性,生出美感。这段话说到了关节处,可见作者对中华传统文学精神浸染之深。

王国维说意境有写境与造境之别。写境者见山是山,造境者见山不是山。写境需悟性;造境需想象,造非常之境必有非常之想象,如李白写山“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只两句便出尘脱俗,恍若仙境在眼前了。真正写出妙境,既要能“巧言切状”以写境,又要“妙想迁得”以造境,二境浑成则如齐白石之写意中国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山水意境到此便见高致。旅美时的余光中,虽写的是美国的山水,却是中国文化性灵,乃见二境浑成之美。不妨读读他对丹佛城外之山的描写:

西出丹佛,方觉地势渐险,已惊怪石当道,才一分神,早陷入众峰的重围了。于是蔽天塞地的落矶大山连嶂竞起,交苍接黛,一似岩石在玩叠罗汉的游戏。而要判断最后是哪一尊罗汉最高,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三盘九弯之后,你以为这下子总该登峰造极了吧,等到再转一个坡顶,才发现后面,不,上面还有一峰,在一切藉口之外傲然拔起,耸起一座新的挑战。这样,山外生山,石上擎石,逼得天空也让无可让了。因为这是科罗拉多,新西域的大石帝国,在这里,石是一切。落矶山是史前巨恐龙的化石,蟠蟠蜿蜿,矫乎千里,龙头在科罗拉多,犹有回首攫天吐气成云之势,龙尾一摆,伸出加拿大之外,昂成阿拉斯加。对于大石帝国而言,美利坚合众国只是两面山坡拼成,因为所谓大陆分水岭(Continental Divi de),鼻梁一样,不偏不颇切过科罗拉多的州境。我说这是大石帝国,因为石中最崇高的一些贵族都簇拥在这里,成为永不退朝的宫廷。

——《丹佛城——新西域的阳关》

诚如梁实秋先生所言,右手为诗,左手为文的余光中,运用写诗的方法和意境,想象丰赡,风格华美,自成大家手笔。他硬是将异邦山水化成了东方的山灵,将庄子式的缪悠无涯的瑰奇之境,赋予了美利坚这一片山。喻象极生动,然而只看叠罗汉之群峰兀立,巨石恐龙之蜿蜒千里,乃至大石帝国、贵族宫殿,有“说便不着”的感觉,那山的生机,山的伟姿,山的奇绝,是象外之致,犹如月之光,花之香,蕴藉着一派空灵与生动。这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笔,是写境更是造境,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便是中华好风景。也正是这样的意境美的创造,区分着华文山水文学与西方山水文学不同的审美趣味。海外华文山水文学也同样是以意境美为自己打上个性烙印的。

文学的美境与美语不可分,或者说二者如影随形。海外华文水文学之意境美亦是优美的汉语的成就。我们阅读海外华文山水作品,会随处发现语义富赡的词语运用;会强烈地感到汉语独特的话语方式的生气勃勃的表现力,会感到语言之绝妙确如俄罗斯谚语所说:“不是蜜,却可以粘住一切。”

汉语言的意蕴美,在于它形成了大量的指涉着许多优美文本的词语,词语背后隐伏着经典的故事或精彩的文辞,表现山水母题的词语同样多且意蕴美。如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的小说《千山外,水长流》中写道:

老李横起笛子放在嘴边,眼睛突然定住了,望着远方,望断江南江北,楼前的爱荷华河不存在的。他那痴痴的眼神就是向人诉说:犹记家乡旧事。他吹起笛子,乡思悠悠而起。一丝笛声,一份乡情,一种色彩,一个舞姿,吹出了中国山山水水的风情:云淡碧天,梧桐细雨,绿水千畦,春江花月,风斜雨细,千树桃花红,一枝梅花白……

这段文字中,作家表现中国山水的风情只用了七个词或短语,只从词义的表层看,每个词都是有声有色的意象,都是一段山水风景,稍有汉语阅读力的人都会感到这些词语有一种绘画美,绿水千畦,春江花月常常是中国山水画的主题;风斜雨细,梧桐细雨似乎还颤着幽幽的古琴韵,无疑都在呼唤着美的联想和创造。然而更重要的是每个词都隐含着经典的文本,让你玩味不尽山水滋味。如“云淡碧天”,会让我们忆起元人王实甫《西厢记·长亭》之“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忆及清人纳兰性德《浣溪沙》之“西风浊酒惨离筵,黄花时节碧云天”;或者更早的还有范仲淹的词之“碧云天,黄花地”……如“梧桐细雨”会让我们想到白居易的名作《长恨歌》中“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会想到温庭筠的《更漏子》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至明”;会想到女词人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如“千树桃花红”,《诗经》中即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唐人刘禹锡之“白云观里桃千树,俱是刘郎去后栽”;甚至崔护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都可能是桃花这一意象指涉的典故。这样的典故性的词语常常是意象性的,用于创造美的意境会使意蕴更幽深,因此海外华文山水作品运用这类词语无疑体现着华夏民族独特的审美风格,即空灵蕴藉之美。如新加坡诗人周粲的诗《滴入唐诗的水》也值得注意:

水的颜色

随即红了起来

像五月怒放的榴花

又黄了起来

像一周末摘的枇杷

再绿了起来

像春风过后的江南岸

诗中对水的色彩的表现,先以榴花、枇杷之物象,写其红与黄,由于中国古典诗词中这两种物象多有出现,自会从这个词引出更具体的画面的联想。而后面的结句喻象,却是空间性的,且易联想到宋人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等诗句,从微观到宏观,在感官印象被交织成一幅有层次的、动态的图画,可谓刻画得绚灿之美,又生动空灵之极。诗题谓之“滴入唐诗的水”,不即是一段华夏山水吗?大概只有用滴入了唐诗精彩的词语,才能写得出美如唐诗的山水。这类浸透着诗意美的词语在华文山水作品中运用频率极高,如长江、长城、黄河、泰山等自然山水类词语,如清明、春风、秋雨、重九等与时令相关的词语,还有带着传说或神话色彩的桃花源、花果山、瑶池、蓬莱等。如表现中国文人社会理想的“桃花源”,在海外华文山水作品中,几乎随时会遇到。这里不妨信手摘引几则:

只知道,为了寻找一处

传说中的桃花源

——和权《千岛》

我们第二天清晨便得离开这个世外桃源似的人间乐土了!

——尤今《含笑的雪山》

倘若陶渊明在世,一定抚髯笑曰:“此乃世外桃源也!”

——尤今《生命与爱》

那风,把东海这一片山坡吹成一片世外桃源。

——韩韩《在我们的土地上》

漫长的年代,桃花源成为中国人心中向往,却遥不可及…………

——韩韩《在我们的土地上》

当然,汉语的表现山水的美的词语与话语方式密切相关,都是植根于中国文人传统的审美观的。象形为基础的汉字,普遍的双音节构词,及骈对严整凝练的句式,再加上丰富多样的修辞手段,使得汉语具有绘画的美、音韵的美、建筑的美。闻一多先生曾主张汉语诗歌应有这三美,实则中国的美文学都应有这三美。我们阅读那些古典山水佳作,会对此有深刻的印象。现代的海外华文山水文学作品,在话语方式上遵循汉语的书写规则,自然也会有三美的表现。曾有人评论余光中先生的旅美散文,说“他的语言的弹性和张力,奋张的触须,纵横的笔势,让你触手可摸”。“在这里,语言对感官的入侵是无所不在的,透过语言的脉管,我们感觉到了有温热的血在奔涌,被语言的光穿透着,在语言的光的内部行进,一群群迷彩的精灵在引导着我们。我们被语言所统摄,所笼罩,所融化,在语言的抚摸中唤回了久眠的知性,仿佛幻觉的风雷就在你掌上轰然滚动。”①① 冯林山《横跨黄金桥·编后》,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第437页。这段感性色彩极浓的评述,道出了美语的无穷魅力。评述的虽是余光中,实则论者正是美的汉语运用的里手,一个有代表性的作家。我们在阅读前面所引文字时,对他的话语方式的美有所认同。

总之,美境的创造及美语的运用,使海外华文山水文学在美的表现上获得了传统的助力,从而有着广阔的创造空间。故而海外华文山水文学作品会产生带有中华民族审美风格的佳作,并成为华语语系山水文学的重要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