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文学母题和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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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参古创格:母题的置换移用

在当今活跃于海外华文文坛的作家群中,不少人曾经单纯如“同学少年”,不少人历经颠踬顿踣而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很爽的文学事业,不少人因选择华文书写而唤醒了深埋多时的情怀,不少人自然因时光老人的关照而重温旧梦——那些值得收藏的美丽记忆,那种需要承继与对接的伟大传统。他们渐渐明白,一代人去了,一代人来了,日落西山彩霞飞,太阳又照常升起,可以告别曾经的蹉跎岁月,却在文学中依然感受中华文化母题的永恒。

于是,我们看到了海外华文作家在处理中华文化母题时运用的另一个策略,就是借取古典题材而使母题置换移用,既尚友千古以寄托远慕遐思,又“重写古典”而传达现实的人生思索。

(一)尚友千古

借取古典题材,并不意味着降格为传统资料的演义,下降到“说古事”的水平——那是民间故事、神话传说通常的做法。这里所谓的“借取”,实际上是借取传统文化中那些关切人生、生命的诠释,而站到现实的层面,把文化母题转换成一种哲思,移用为一个新的艺术目标,从而刺激人们进行新的解读,能让“现在”与“过去”恢复对话。

中华文化艺术的雪泥鸿爪,始终在海外华文文学的运行途中留下一缕缕芬芳。羁居加拿大温哥华的洛夫,特别强调要“重新找回失落已久的古典诗歌意象永恒之美”,说:“写现代汉语诗歌的朋友,在参照西方诗歌美学,追求现代或后现代精神之余,不要忘记了我们老祖宗那种具有永恒价值的智慧的结晶。”①① 参见2007年11月28日中华读书报报道:《让中国诗歌这棵大树永远碧绿》。

唐代白居易曾有一首《问刘十九》的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诗人邀约知音文侣冬夜小酌,细切地表现了交友母题的那种温馨、温热。作为唐诗传人的洛夫,也借白居易之酒驰骋于自己的情怀之中。不过,那是借酒杯而浇心中的块垒:

令人醺醺然的

莫非就是那

壶中一滴一滴的长江黄河

近些日子

我总是背对着镜子

独饮着

胸中的二三事件

嘴里嚼着鱿鱼干

愈嚼愈想

唐诗中那只焚着一把雪的

红泥小火炉

一仰成秋

再仰冬已深了

退瓶也只不过十三块五毛①① 洛夫:《独饮十五行》。

追慕古风而流恋如醉,但不为形相驱囿,以意象的转移和隐喻的腾挪,展开了与今生、与心灵的对话。在诗里,“壶中一滴一滴”比喻故国河山;“背对镜子”比拟无可面对,有楚囚对泣的味道;“独饮胸中二三事件”,比况心头有难以排遣的悲愤;“一仰”、“再仰”明说季节变化,实指情绪的转换;末句看似轻巧之举,却反衬出心境的沉重。从古时的邀约到今日的独饮,不同的时空里发生了乡愁母题的变奏、置换,正是诗人于海外“遥望”精神原乡才有的情致。

洛夫《独饮十五行》的创作,可以证实叶维廉的一个判断:“由于我们站在现在与未来之间冥思与游疑,除了语态上充满着‘追索’‘求索’的母题外,我们很自然地便打破单线的、纵时式的结构,而进出于传统与现在不同文化的时空,作文化声音多重的回响与对话。也因此,在语字上,在意象上,诗人企图通过古典语汇、意象、句法的翻新和古典意识的重写,来再现古典的视野,来驯服凌乱的、破碎的现代中国经验。”①① [美]叶维廉:《三十年诗:回顾与感想》,见《三十年诗》第4页,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7年版

其实,“怀旧”、“复古”倾向在中华文化思潮中一直比较突出。以最倚重意象语词的诗文创作而言,由陈子昂力挺的“汉魏风骨”,韩愈、柳宗元到欧阳修倡导的唐宋古文运动,元代诗、曲中的“宗唐法古”,明朝前后七子的“文必先秦,诗必盛唐”,及至清朝的“宋诗运动”、“骈文中兴”等等,总体上都属以古为正,以古约今。明人李开先更直言所谓“物不古不灵,人不古不名,文不古不行,诗不古不成”①① 李开先:《昆仑张诗人传》。,不正是与刘勰主张的“望今制奇,参古定法”①① 刘勰:《文心雕龙·通变》。遥相呼应么?

(二)望今制奇

不过,文学创作毕竟是精神性的创造,“怀古”、“仿古”不能代替创造,所以重心还在“参古”中的“望今制奇”,“古”乃一个价值参照系。屈原的《离骚》开启了托古言情的传统,标举前皇,愿循绳墨而不颇;其弟子宋玉更在《九辩》里说:“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但是,诚如刘勰所指出:“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①①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屈赋精神的踵随者们,虽以怀古之嗟为作品的情感主线,但多以特殊的形式对古人古文做出审视与评价,又对时事、人生、命运表达弥深的感喟,力求在自己的书写中创格新特,错综震荡。

尚友千古在本质意义上是为了实现在新层次上的历史盘旋。我们可以看到,对于表现方式、情韵格调的祖述师承,“尚古”的海外华文诗人与“慕西”的西方诗人有着明显的区别。

在这里,可以分析一下两首都是献给母亲的同题诗作,看不同的诗学取向。

一首是加拿大先锋派诗人欧文雷顿的《母亲》:①① 参见陈超编:《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当我看见冰冷的枕上母亲的头颅

瀑布般的白发倾泻在她沉陷的双颊上

想起她曾爱过上帝,也放肆地诅咒过上帝的创造物

悲哀在我的心头悄悄萦绕回荡

她嘴里最后吐出的不是水却是诅咒

一个小小的黑洞,宇宙间一处黑色的裂纹

她诅咒绿色的大地、星辰和悄然无语的树木

以及那不可逃避的日益衰老……

另一首是旅居美国的新移民诗人施雨的《母亲》①① 引自《华文文学》2006年第6期。:

青鸟冷冷的羽翼下

天空苍翠不堪

五月里的青丝和眉眼

开一朵红颜

母亲树上的康乃馨

石竹科的回首 三十多年

倏然而过 时间隧道那头

还是老家街口的老榕

如果我们做简单的比较,就不难看出:其一,前诗是充分写实的,写母亲的头颅、白发、双颊、衰老、诅咒以及作为儿子的“我”在心头悄悄萦绕的悲哀,后诗则是虚写,充分地写意,即便是“青丝”也如同一朵红颜绽放;其二,正因为写实与写虚的区别,前诗呈现的是大量的具象,“枕上”的“冰冷”,“白发”如“瀑布”,“大地”之“绿色”等等,不过是形容、修饰的词语,后诗则以意象和象征去传情达意,人化自然的“母亲树”,一瓣心香的“康乃馨”,成了以心观物,情之所托;其三,在诗的语境方面,前诗铺陈实在的场景,实有的人物,而后诗重在一种意境,一种氛围,让人朦朦胧胧地感受那羽翼、那苍翠、那青丝、那石竹和老榕的历史链接;其四,正由于中西诗歌的差异,前诗句式稍长且散,后诗的句式简短而精约,也因之,前诗“显”而后诗“隐”。

其实,作为移居他乡的游子的施雨,其《母亲》仍然没有逃脱中国古典诗歌的浸淫。从母题及其呈示方式的视角去看,依然是一如履齿留痕苍苔。不妨先读读宋人秦观的《减字木兰花》①① [清]上强村民选编:《宋词三百首》。: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同。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剑,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作为宋代婉约派代表诗人,秦观专擅写愁情,此词系唱游子思妇的怨情之精品。这里的“妇”,可读作已婚女子,亦可解析为人母。一个“愁”字贯穿全篇,“天涯”,“旧恨”,“独自凄凉”,写足了愁人;“欲见”,“断尽篆香”(即做成篆文形状的盘香,一盘可燃一夜),写尽了愁肠;“困倚”和音书不至,写透了愁之本原。然而,通篇写愁而又不着“情”之一字,正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矣。倘若说施雨的《母亲》中写到“眉眼”能“开一朵红颜”,是一种合理的移情,那么,秦观用“黛娥”写愁眉,而且将“春风”牵入也“吹不展”,更见无理之妙。两种写法,都是古典诗歌所擅用的意象转换与腾挪。

写母爱的作品还可推至唐代,当首推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这是今存孟郊四百余首诗中影响最为深远的千古名篇。诗题下原注为:“迎母溧上作”。此诗既非五绝亦非五律,格式比较特别。孟郊穷愁一生而勤勉有恒,四十六岁才考中进士,当上溧阳尉。这位贫寒人家的游子,思念故乡,最思念的是仁慈的母亲。诗起首就将“慈母”和“游子”构成对偶格,互文互动,更显出慈母对游子的关切和游子对慈母的感念。“三春晖”是一种借喻,既借喻母爱,又言尽对慈母的恩情;“寸草心”是一种隐喻,以寸草之渺小而映衬春晖之伟大。如此借喻、对比、映衬,更凸显游子感念慈母的浓浓深情,那颗寸草之心,怎么也回报不了给诗人以生命、以温暖、以厚望、以思念的母爱,因为母爱是人类情感中最为温煦、热切、高尚的元素,那是一种恒久的属于母性的力量。孟郊此诗还有承传古乐府气象的意义。韩愈曾说:“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它浸淫乎汉氏矣。”①① 韩愈:《送孟东野序》。也就是说,孟郊的诗不懈地追慕古风,又深受汉乐府的影响,有别于魏晋时期某些诗文的绮丽,把诗写得自然而不雕

琢,含蓄而不夸饰,情深意挚,肺腑吟咏,极为感动兴发。诗人将自己亲身的体验,凝结在用意含蓄而又精练的辞句里,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魅力所在,也是望今制奇的一个范例。(三)“母题套语”的功能放大

“谁为古今殊,异代可同调”①① 谢灵运:《从七里濑诗》。!母爱作为永恒的、古今同调的文化母题,在诗歌中的表达,极妍尽意却又简洁含蓄、逸气干云;而到了散文家笔下,则可以更率性、更随意地以其情而玩其辞,充分地规模其意调,“怀古”的内容形式更见丰富,“母题套语”的功能更加放大。

身为老移民的美籍华裔作家庄因,写过一篇题为《母亲的手》①① [美]庄因:《母亲的手》,《四海》杂志1991年第2期。的散文。“母亲的手”显然受孟郊“慈母手中线”的启发,但散文写出了大气象,“慈母”象征着中国所孕含的生命的深度,“手”也不止于“密密缝缝”的功用,而是足以使游子“远航八千里路云月找到恒定的力量”。这篇散文先由梦起首,铺陈了一种历史文化氛围:

在异乡做梦,几乎梦梦是真。而梦境每如倪云林的山水,平、漠、淡、远,殊少浪漫绮丽的了。也许就是总提挂着,那无法忘却“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情怀所使然的罢。“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这首《菩萨蛮》,确乎把我梦境皴染出来了。梦境虽属平漠淡远,却是画意诗情。从黄子久的《富春山居》、赵孟NFDA1的《鹊华秋色》、夏仲昭的《长江万里》,到唐寅的《山路松声》以及董巨笔下的秋岚深景与江南真山,还有花莲太鲁,鸟来飞瀑,将梦乡装点得不忍醒来。梦境也常有满天如飘絮的诗句,忽而排成人字雁阵,在肃杀、庄穆、澄澈又复高远的秋空里,冉冉南徂。也多次于梦中踢被跃起,不及揽衣追腾空标,那雁阵却已去远。孤自失落,残阳中,让一声幽怨的雁呜惊醒。

牵一梦而动万象,作者得中华梦文化之基因,可谓梦笔生花,藻思开张。梦作为中华传统文学创作的动力源之一,文学史上有过李白、杜甫的记梦之作,有过袁牧、苏轼“梦中得句”的梦中之作,有过李商隐、辛弃疾的梦喻之作,还有托梦之作、祈梦之作、疑梦之作等等梦文学形式。庄因的这篇散文,以梦为由头,颇有“更着一杯酒,梦觉大槐宫”①① 辛稼轩:《水调歌头》。的味道,一下子梦萦自己一世多艰、寸心如水的母亲:

那夜,我梦见母亲。母亲立于原野。背了落日、古道、竹里人家、炊烟、远山和大江,仰望与原野同样辽阔的天极。碧海青空中,有一只风筝如鲸,载浮载沉。母亲手中紧握住那线绕子,线绕子缠绕的是她白发丝丝啊。顷刻,大风起兮,炊烟散逝,落日没地,古道隐迹,远山坠入苍茫,而江声也淹过了母亲的话语……母亲的形象渐退了。我的视线焦定在她那一双手,那一双巨手,竟盖住了我泪眼所能见的一切。那手,是我走入这世界之门;那十指,是不周之山顶处的烛火,使我的世界无需太阳的光与热。

由梦及人、及事,最终聚焦于母亲的那双手。然而,比孟郊《游子吟》中的“手”有所发展:那手中的线绕子“缠绕的是她白发丝丝”,那手指如同“不周之山顶处的烛火”;那双手,是对“我”施以惩罚的手,是熨帖细腻的手,是结满厚硬的茧手,是从未涂过蔻丹、也未曾加过任何化妆品润饰的手,但恰恰是一双硕大完美的手!那“手”,无疑也成了无数苦难的中华母亲可彰鉴千秋日月的“历史实录”。

上述这些都表明,“怀古”、“忆旧”既是文学题材又是文化观念的情感表达。借取古典题材,每每给人的感觉是将时间指向过去时;然而今日之海外华文文学,尽管历史意识踵事增华,却以使事用典,成为表现自我情怀的一种努力,成为“感往悼来,怀古伤今”①① 阮籍:《咏怀十三首》。的一个路数。在这里,镶嵌前贤的思绪,复归往昔的意象,参古创格,放大功能,是为了在新的途径上思考与表达自己的问题。这样,显示文化母题的此一艺术策略,无疑形成了一种承传阐释与温故生新的互文性“回环”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