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建材局立即指派以红星厂的行政干部松家运为首的十人小组,开进了那个已经开始荒废的前工读学校的“校园”。连同外号“寡鸡蛋”等三位前工读学校的“老师”一起,展开红星新厂的筹建工作。这位松家运前几年与邻居、本厂的李会计闹纠纷,被对方纠缠了好几年还受了个严重警告和赔偿医药费、生活费的处分。对于那样的处分双方都不服。李会计更是不依不饶,从厂里闹到局里,又从局里闹到市里。把公安局、检察院、市信访办等好几个部门给闹得个不亦乐乎。后来,经过市委政法委出面协调维持厂里的原处分决定,不准双方再上访申诉。身为共产党员当然要执行上级党组织的决定,松家运首先停止了申诉。那李会计一个巴掌拍不响,厂里又帮他解决了一些实际困难,他也就顺坡下驴不再闹了。
这一回,老松被授以重建新厂的重任。他马上打起背包,领着队伍进驻了原工读学校“校园”。
一天下午,松家运的自家亲兄弟松家迪找到红星新厂筹建办公室来,想帮四姓村几十个人的建筑工程队揽一点活路。此松家迪,正是那一年和糜月娥之夫松家利打架坐牢的松家迪。虽说市公安局七科依据事实和法律规定,认定其行为是正当防卫而被释放回了家。可是,他总觉得远房堂兄家利的死,与自己不是毫无关系。因此,后来七科的办案同志找他把情况一说,他就爽快地给月娥嫂和几个侄女、侄儿出了好几千元钱的“生活补助费”。过罢那一年的春节,他举家迁回了洗马湖南岸的四姓村老屋。如今是大队治保会的主任,松家迪对维护社会治安秩序相当的负责任。
哥哥松家运原本就是一个比较古板的人。自从打架受了处分得了一次不小的教训,他办事就更加地认真守规矩了。这新厂的筹建工作才刚刚开始,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原厂已经停了产,工人大多都闲在家里。一些技术性不太强的活路,用不着花钱请外人。就是住在筹建处的十多个人,工作也不是很饱满。厂房兴建、机器安装等大项,更是由局里、厂里专门计划安排,更是不能外包出去的。兄弟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不休不止。哥哥实在被他“缠”不过,最后给开了一个空口“支票”。说是:“等以后有了可以包出去的活路,自己不会忘记亲兄弟,不会忘记四姓村。”
随后,松家运亲自领着兄弟把这个大山坳子巡视了一遍。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偏了西。筹建处没有专门的、像样的“火头军”,只好由原劳动学校留下的“寡鸡蛋”执掌着伙房的“大权”。那种“准囚饭”式的饭菜,家运确实不好拿出来待客,尽管是自家兄弟。他把兄弟一拉,出了大围墙那扇大铁门中的小门,上了公路不慌不忙地径直往西而去。
兄弟二人刚到达丁字路口的那个餐馆的门前,一辆从东边老君顶方向开过来的班车到了站。在下车的几个人中间,发觉一个女人有点儿碍眼。大队治保会主任松家迪的警惕性高,他认真地朝那个女人看了看。觉得这个戴着一个大口罩、架着一副大墨镜的女“民警”有点儿眼熟。同时,他心想,天都快黑了,在这个两市交界房屋不多、行人很少的地方,一个单身的女民警来干什么呀?
心中起了疑,警惕性就更高了。家迪一边跟在哥哥身后往餐馆门里走,一边低声说:“哥,这个女民警有一点儿奇怪哩。我想监视她一下,你先进去吧。”
他在门外背光处一蹲,两眼盯着那个下车女“民警”的行动。只见她下车后直奔路边的女厕所。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从厕所里出来了。她伸手摘下了口罩和墨镜,十分做作地大口呼吸着空气。就着刚亮起的路灯不甚强的灯光,松家迪这才看清了那女人的面孔。心里暗吃一惊,差点儿喊出声来:啊哟,这不是那一年挑唆汲开舟,杀死了我们的家前大哥、兆芳大嫂的邴迎玉吗?听说她被省法院释放以后,市公安局送去劳教了,怎么又当上了民警啊?
邴迎玉呼吸过几大口气之后就迅速地戴上了墨镜和口罩,她环视左右,没有发现有何异常就急忙动身往去洗马公社的马路走去。
松家迪此时心想:她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呀?是回四姓村吗?那就该到这个班车的终点站下车呀?再说,她的父母亲都住在劲川市公安局的大院里边,村里早就没有她家的人了呀?听队里老人说,当年她家的房子快要垮了的时候,队里派人到劲川市公安局去告诉老邴。老邴当时说,他又没有个儿子回老家去继承产业,房子就交给队里,队里看着给一点钱算了。请他出个数,他先说队里给多少都可以,他一个上了档次的公安领导干部还在乎这几个钱?待队里人要出门了,他在后边说了一个数。队里人吃了一惊,两间要垮急了的土巴屋,比现做一栋小洋楼要的钱还多!队里请他拿一个大概的清单,那清单更是让人哭笑不得。房子算了大价钱,公有的地基算了大价钱,房前房后的空地也算了大价钱,还有祖业守护费、房屋维修费、产权过户费、青苗补偿费、环境保护费、绿化费等等等等,还有其他。那房子的周围连小树苗都没有一棵,大概是把房顶房下、屋里屋外的野草统统算成他家的绿化了吧!以后来来往往地谈了几次,直到那房子垮了也没有谈拢。他说甲乙双方一方愿卖一方愿买,算是达成了口头协议,房子垮了还是要队里按他要的数给钱。还说乡下人不懂法瞎鸡巴搞,他请好了省城的大律师,要和队里到法庭上见!到后来他女儿、女婿出了事,他邴家才再也没有人走进四姓村了。嗯。不对,姓邴的女人不是回四姓村,那又是到什么地方去呢?往前边去的十多里地,差不多都是荒郊旷野没有一户人家,黑灯瞎火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单身女人,还真亏她有这个胆量哩!
想到此处,松家迪立刻站了起来,走到餐馆大门的外边,向坐在里面往外张望着等他进去上菜的哥哥招了招手。家运马上起身走了出来,家迪赶上前去低声说:“哥,刚才下车的那个穿民警服的女人是邴迎玉哩!”
松家运也吃了一惊,忙压低着声音问道:“哪个?邴望兴家收养的邴迎玉?”
“是的,我看清楚了正是邴望兴的养女邴迎玉。”
“听说她不是被送到省里劳教去了吗?怎么回来又当上了民警哟?”
“她这个民警呀,可以肯定是假冒的。天都这么黑了,她还戴着大口罩、大墨镜不是怕被别人看出她,认出她吗?这时候,她又到这个荒山偏野的地方干什么?走,我们跟在她后边看她去哪里,干什么。”
松家运朝餐馆里大声交代道:“老板,我有点急事要办。菜先不要上了,等会儿再说。”
说完话,他就快步跟在弟弟的后边往南跟过去。大约跟了半个多小时,隐约发现那女人往左边上山的小路走去。这下哥俩可就犯起了嘀咕,家运对弟弟说:“天都这么晚了,她一个单身女人进山里去干什么呀?那个山坳里没有一户人家。不过,我们两个大男人跟在她的后边,搞得不好要闹出误会来哩。她要是发现我们在跟着她,反咬我们一口就更加难办了。”
松家迪有点着急地问道:“那怎么办?她这个时候到那个荒山野凹里边去,肯定不是去干什么好事情。我们如果不立刻跟上去,被她溜掉了呢?”
松家运显得比弟弟沉着多了,他回答说:“这个山坳子三边的山都不矮,无路可通外边,进出只有靠马路这一边。我看这样,我们把一个人在附近守住进出的路,一个人赶到公安部门去报告。”
松家迪把头一点说:“要得,我守在这里。哥,你赶快去拦辆过路的汽车找公安人员去!”
松家运摇了摇头说:“不,还是我在这里守她吧。你比我年轻、灵活,会说话一些。又是你看清楚了她的面相,还是你去找人来吧。我就在附近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监视她。你把公安人员带到这里来就打一个招呼我们好会合。如果公安人员不来,你也来叫我。你不来,我就一直守在这里。你记住了吗?”一边说着话,松老大一边举目往右边的山坡溜了一遍。回过头,又对兄弟说道,“对,就是路右边那一块大石头的旁边。你记住啊。”
点头答应过哥哥,松家迪就转身往北边刚来的路上走去。来到了丁字路口,从东边开过来一辆拉煤的大卡车。他连忙举起右手朝车子招了招。那个司机好像是故意捉弄他似的冲着他打开了前大灯,晃得他连忙用手挡住眼睛。
那车子却一直擂到了他的跟前,“嘎——”地急停了下来。司机从车窗伸出黑煤球也似的脑袋朝他大声喊道:“喂——家迪小表叔哇,天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呀?”
松家迪连忙回答:“哟,原来是开帆呀。我有急事要到市内去!”
汲开帆眨着眼睛问道:“要到市内去?是要到劲川市的市内去,还是要到临劲市的市内去呀?”
“是到劲川市的市内去。”
“那好。正好顺路,你快上来吧,我带你一程。”
“好。”松家迪不再说话,一头钻进了驾驶室。
“天都黑了,有什么急事要赶那么远的夜路呀?”
“这……”松家迪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汲开帆,转念又想,这个开帆和杀人犯汲开舟是还没有出五服的堂兄弟,从小又顽皮好打架,不能对他说实话。可是,又一下子编不出什么谎话来。只得含含糊糊地说,“有点事,有点事!”
见对方不肯以实相告,汲开帆偏要想法子把对方的真话掏出来:“小表叔哦,是不是表婶要跟你打脱离呀?”
松家迪没有好气地回敬他:“瞎说什么呀?你的老婆才要跟你打脱离哩!”
汲开帆还是不住嘴地问道:“那就是她跟你打架跑了,你出去找她?”
“你胡说八道!”松家迪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她的娘家在东边的老君顶,我怎么坐你往西回劲川市的车?再说,哪个不晓得她的为人老实本分,我们两个人还从来没有吵过嘴,更没有打过架哩!”
汲开帆更加刻薄地说:“嘿嘿,老实人要是有了外心就更加不好管了。”
听到此话,松家迪有点发恼了:“你、你、你,可是欠我揍了不是?”
“你想打架?”汲开帆咧开大嘴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直往下掉煤渣子,“那好哇,小表叔,开帆我最喜欢听的就是这样的字眼儿。不瞒你说,前些时就是因为和别人打架我被关进了市看守所。进去之后,又跟同号子的人打了好几架。先进去的那几个充老大想要降服我,哼,我还怕他们?架是冇打输,所长叫两个班长把我捆了起来,我就扯起喉咙喊救命,这下惊动了七科的钟科长,叫班长把我给放开了。从看守所回来这些时,还没有开过打哩。你小表叔既然有这个兴致,我俩就下车去比划比划?”
“不不不。”松家迪有点儿发急地双手直摇,随后问道,“开帆啊,你说那一次是劲川市公安局七科的钟科长,叫武警把你给放开的?”
汲开帆似乎很得意地说:“那还有假呀?说起那个钟科长啊,他可真是一个好人、好干部哟。明日有空了我还非得去拜访他,感谢他不可。只要他看得起,我就认他做我的老大!”
松家迪笑着说:“看看你又来了。人家是市公安局的科长,怎么能跟你这种人称兄道弟呀?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不过,既然你认识钟科长,那我就实话对你说了吧。这一回,我就是想去找他的。”
汲开帆双眼一翻,笑着说:“哟嗬,小表叔你怎么不早说呀?好,我就把车子拐一个弯将你直接送到看守所去找他。顺便我也向他问一个好,感一个谢。”
过了只一会儿工夫,装着满车煤炭的卡车就停在了劲川市看守所的大门外。这两位都曾经在里边“留过宿”,都懂得这儿进出的规矩,谁还敢随便往里边去?连大门外两米处的那条白油漆警戒线也不能挨上边儿,车子更不能堵在大门口。小汲在可以停车的地方熄了火,停稳车。
汲开帆从驾驶室里爬出来,站在警戒线的外边,朝着办公大楼扯起喉咙就大喊:“钟科长,钟……”
“不准乱喊!”哨兵对他大声呵斥。突然间,那哨兵却改变了口气,“哟,怎么是你呀?”
汲开帆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认出他是熟人一个,不正是那次捆自己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汲开帆立即赔起了笑脸,趋近一步放低声音说:“五班长,是你呀!我找钟科长,请你给行一个方便吧。你不准我喊,就给传个话吧。我们像梁山上的好汉不打不相识,是吧?如今我们可是二回熟了,也该是老朋友了。嘻嘻,你就帮忙给传一个话吧。”
正准备下岗哨的五班长,反被他逗得露出了满脸微笑:“给谁传话?钟科长?他不在这里了!”
汲开帆可傻眼了,他显然没有听懂人家五班长说的意思连忙急不可待地问道:“五班长,钟、钟科长不在里边?他、他几时来?”
五班长懒得给他解释清楚,只是简单地反问他:“这就难说了。你还找别人吗?”
汲开帆又眨巴眨巴着眼睛说:“那就,那就找于干部、于松涛管教吧。”
五班长拿起对讲电话,给看守所办公室传过话去。过了不大一会儿,黑不溜秋的于松涛虎着一张“非洲外宾”似的黑面孔出来了。当然比起此时此刻、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儿杂色的汲开帆来,老于的黑可就太小儿科了。他一见这个曾经帮助办案做出过贡献,而且自己还因此被记了一次三等功的小伙子,于黑子竟然也露出了些许微笑:“汲开帆,你找我?”
“不是,啊呀是,是找你,也是找你。”这个家伙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其实,其实我,我们是来找钟科长的。”
于松涛又笑了笑,告诉他:“找钟科长,你该把车子开到市委去呀!”
“找我?”忽然,在他俩旁边冒出了一个腰不太直、背有点驼的人,他正是钟子忱。“谁找我呀?”亏得钟子忱有一双视力极强的眼睛,加之他那相当惊人的记忆力,就着大门顶上洒下来的灯光,他先看到了那一辆满载运煤的大卡车,进而很快认出了这一大砣“黑炭”。老钟难得地笑了笑说,“哟——,小汲,汲开帆?你这个不大安生的家伙,天已经这么晚了拖着一大卡车煤来找我,是来行贿呀,还是?”
汲开帆嬉皮笑脸地说:“嘻嘻。我,我只是好想你老,顺便来看看你老,没有什么事。倒是我的家迪小表叔急着要我把他从山里边拖到这里来,找你老报告一件要紧的事情哩!”
钟子忱这才看清了刚从驾驶室下来,身上沾了好多煤灰,脸上倒还干净的另一位。就伸出右手去,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和蔼地说:“哟。是小松,松家迪呀。这几年过得还好吧,家中的老小都好吧!”
松家迪与老钟握过了手,连忙回答说:“好好。托你钟科长的福,托党和政府的福,我们全家人都很好。那年一过完春节,我们家就搬回了四姓村老屋。今天,我是赶来向你报告一个重要事情的。”
钟子忱微笑着问道:“啊,是关于什么案子的事吗?走,我领你们到里边向预审支队的同志报告去。”
“怎么要向预审支队的同志报告?”两个人很有些诧异地望着老钟。接着,松家迪又问道,“七科呢,你不当七科的科长啦?为什么呀?”
于松涛插上来说:“看把你们急的。刚才,我不是已经对汲开帆说了嘛,你们要找钟科长,就把车子开到市委去找呀。他已经调到市政法办当主任去了。”
“啊,你老调走了?”汲开帆疑惑地望着钟子忱。心想,调走了,怎么这样晚又摸到看守所来了呀?
已经被调到市委政法办去了的钟子忱,天色已经这般晚了,怎么又来市看守所呢?事情还得回溯到几个小时之前。
快下班了,市中级法院石平法官,市检察院方华检察官,一起找到了市委政法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