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零点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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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零点交锋B(3)

开完了市政法部门的办案协调会议,情绪低沉的钟子忱只身骑着旧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市看守所赶去。虽说已将不惑之年,他那种不善于隐藏喜怒哀乐的个性还是依然故我。此刻,在他黄皮寡瘦的长方脸上早就铺着一层不薄的黑雾,紧锁着一双粗黑的浓眉。可以断定,在刚过去的协调会上的激烈“舌战”中,这位好强不服输的市公安局预审科长相当的不如意。

在上办公楼二楼的楼梯口,老钟碰上了劳教案件审批组的组长李定。这位从小被人戏称为“小猴哥”、进公安局后被人改称为“猴子李”的老李,与劲港区分局刑警队的“玉面恶捕头”徐一健同庚,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但在他的脸上还总是挂着一种令别人见了也想笑的“猴笑”,开口还是那副老改不了的“猴腔”。只听他急促地说:“啊哟哟,黑儿弟呀,你怎么才回来呀?今天可是有贵客来访,等得人家好心焦啊!”

几十年的相处,彼此熟悉得像亲兄弟。钟子忱没有朝老友那一张不笑总像在笑的“猴脸”上望。他一边加快了脚步朝二楼上登,一边随口问了一句:“啊,来的是哪一位呀?”

很快,老哥俩就相跟着走进了科里的会议室,只见里边正坐着两个不在一个年龄段而又好像一对姊妹花的女郎,见有两个人进了门就一齐站了起来。

其中年纪稍长的那一位,满头尾端略向内卷的黑缎子般齐耳根短发,拱卫着椭圆形俏脸上周整得几无挑剔的俊秀五官。尤其是两条未经修饰原本秀美的柳眉下边,一双闪动着清澈明净秋水的眼睛足以让与其相对视的人怦然心动。假若硬要用放大镜和比例尺去挑剔这几近完美的脸庞,唯有下颌稍微地尖削了一点点。作为女人因它而显得更加漂亮,看相的人却说是对她的人生有一点小小的妨碍。粗心的预审警官钟子忱,一时没有发现她眼睛里闪过的淡淡忧伤。但是,看到了她白皙脸颊的右眼角下边,有一块两分硬币大小的淡淡乌痕。他并不知道,那是她长期陷入精神压抑之中所留下的标记。

两个女士站起来之后,一直静静地站着没有移动脚步。此刻,站在前边年岁稍长的那一位,一边向来到近前的钟子忱伸出右手,一边操着带一股磁性的声音,快慢、轻重都相当适度地说:“钟科长同志。好多年不见了,你别来无恙啊!”

平常很有些古板而被一些女同胞暗地里呼之为“出土文物”的钟子忱,在一般的情况下尽可能避免与异性正眼对视。当然,自己的妻子张以音不在此列。此时听到对方充满热情的话,他吃了一惊。同时,很有点迟疑地伸出右手与她的手象征性地轻轻相握。她的热情迫使他张开了那一双深埋在眍眼眶里边,似乎长年蒙着一层难得消除的黑雾般的眼睛,朝人家女同胞的脸上重新端详了片刻。亏得他很快地认出了伊人,手上不觉一紧,口里赶快冲出:“哎呀!原来是邹、邹爱武呀!你可真是稀客,贵客。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们劲川这个小山沟里边来了呀!欢迎,欢迎!”

此时此刻,假若有李定之外的第三位男士在旁边,肯定会被老钟此时此刻的表现蒙上一头雾水。这个市公安局七科的头儿,平时古板得有点过了头,一张板得绷紧的大马脸让人望而生畏,对于异性更是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眼前的这一位,显然是从外地而且是大地方来的,见过“大世面”的美貌端庄女人,怎么与他如此的熟稔,能让他这般地激动而忘形?

李定原本在会议室里边陪着客人,当从窗户上老远看见钟子忱骑着车子回来才下楼去接他,是想提前让他有点精神准备。这位“小猴哥”是全劲川市公安干警之中,包括为数不少的来自于劲港中学的老学友在内唯一知道他和她交往的内幕者。老李紧跟在老钟的后边进了门,又开口打起了钟学弟的趣:“嘻,嘻——。见到了老朋友,我们的黑科长一张长年阴沉得可以扭出水来的大马脸上,嘻嘻,也破天荒地拨开了乌云,放出了一点子晴来哩。”

女郎并没有在意,也没有去理会李定那明显透着善意的取笑。她还是满脸洋溢着可人的笑,还是那一口很具磁性的话:“嘻——。还邹爱武呢,我早就改回来叫邹文嘉了。怎么样?子忱,你可比原来又瘦多了,精神上也差多了啊。唉——,看得出来,这十几年你过得不太容易吧?”

钟子忱并没有留意到,女郎这么快就对自己改换成了相当亲切的称呼。只不过他很快地觉察到自己抓住人家的手太紧、太久了很有一点儿失礼,就轻“啊”了一声赶快松开了手,讪讪地回答她的问话:“怎么说呢?真是一言难尽啦。那一年,起先是有徐一健大哥的暗中庇护,短时间内我还算平安没有被人家拖出去触及灵魂。不多久,抢到了左派组织称号的公检法红司里发生了一场内讧。一些人攻击老徐革命造反精神不强,包庇和袒护对立面的某些人,犯了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被他的战友们给赶下了台。这样一来,我是在劫难逃了。”

女郎静静地看着他,无比关切的神情,写满了风韵未减的椭圆形俏脸,更有那秋水荡漾的秀丽双眼。老钟实在很不习惯与别人对视,就悄悄地移开了目光,一改口气地说:“有一回听老徐偷偷地对我透露,说是你特别关照、托付他们的头儿洪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因而,到阎王殿溜了一趟的我,才能够勉勉强强地挨出鬼门关挣扎了回来。按照有些人的意思,可是要我一去不复返的哩。”

说到这儿,那些实在不堪回首的往事弄得他的嗓子眼有点发涩,嘴唇有些微微发抖,只得停了一停。他又情不自禁地移回了目光,看到邹文嘉那明亮妩媚的双眼中很快就要流出眼泪了,确实不敢再对视下去。他就再一次赶快把目光移开,迅速地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缓地把话说下去:“不管怎么样吧,我还是有大惊大险未遭灭顶之灾地闯了过来。随后我们劲川也像全国、全省其他地方一样,又是连续好几年反反复复的不得安生。好在没有再拳脚、棍棒、铁家伙加身,容易对付得多了。直到去年的年底,也就是四个多月以前吧,和我原先在运动中同观点的市局掌权者们,不晓得是他们突然地发起了怜悯之心,还是迫于上边什么人的压力,才想到要起用我这一杆爷不疼娘不喜的红樱枪。把我撤出了侦察破案的第一线,给安排到了这个公安工作小后方的预审监管单位来,当起了一名比起扛水火棍的捕快好像要轻松多了的典狱吏!啊哟,你看我,只顾着炫耀自己了。”直到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要问一问对方的情况:“文嘉,你怎么样?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吧?工作、生活上都还好吧?全家老小都平安吧?”

李定在一旁,又发出了他特有的“猴笑”,是因为“黑儿弟”竟然也会关心起别人来了。再就是倔学弟对俏女郎,用起了那样亲近的称呼,更是从来也没见过的“惊世骇俗”之举。老李就在嘴里嘀嘀咕咕了起来:“啊哟哟。稀奇,稀奇,太稀奇了。出土文物也晓得关心起别人!”

不知是冲李定还是对钟子忱,邹文嘉的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薄薄淡妆难掩她长久忧郁而起的那块淡淡乌痕露出的一副相当勉强的微笑:“子忱,谢谢你的关心。你是知道的,那些年我跟着大潮闹腾了一阵子,后来被隔离审查了好长的时间。一直挨到最后分配,机关进不了就到大雅市律师事务所当起了讼师婆子,也还算得上是专业对口吧。再后来,和曾经是我们宣传队的一个男同学凑合到了一块儿,生了一儿一女。其他的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说出来污君的双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