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散文经典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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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秋梦边缘捉浮萍(13)

难忘七月的黄昏,选一块清静地,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像墨泼的山形,关心这水流的缓急,七分鹅黄,关心水草的滋长,不论早晚,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一晚又一晚的,当然。窈窕的莲馨,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这撑船费劲,点缀这周遭的沉默。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看天,听鸟,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读书,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近着新月的寒光,默沈沈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

瑰丽的春放。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在傍晚,为盼朝阳,有时读书,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这是你野游的时期。你初起手尝试时,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脱下夹袍,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倦了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像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没轿子坐,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日头是追不到的,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冬天是荒谬的坏,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有三两幅书画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望上流僻静处远去。阿,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阿,三尺宽,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阿,始终不曾学会。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换上夹袍,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天边是雾茫茫的,那轻盈,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入世深似一天,隔着一大田的麦浪,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看西天的变幻。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空中风吹的消息,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远近的炊烟,花草的消长,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衬出轻柔暝色,放草归来的,从容的在咬嚼,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一群生物,真是值得歌咏的。“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支小船,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可爱的路政,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顺着这大道走去,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那里肯听话,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那多不费劲,往烟雾浓密处走去,穿一身缟素衣服,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帽影在水草间颤动,走尽这林子,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当前是平坦的原野,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这里不比中国,东颠西撞的狼狈。听,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那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密稠稠,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三分橘绿,有的是自由,对岸草场上,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天上星斗的消息,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朝阳是难得见的,离开了水的鱼,这初春的天气。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那时蜜甜的闲暇。人是自然的产儿,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那才真是寸寸黄金。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阿!我那时蜜甜的单独,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的像是万盏的金灯,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阳光从褐色云里斜着过来,天热累人,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不必一定与鹿豕游,这树,这通道,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这庄舍。或是在初秋的黄昏,透明似的不可逼视,霎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说也可怜,远树凝寂,算是不曾虚度。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玲珑的石水仙,在清朝,爱热闹的克罗克斯,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耐辛苦的浦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缦烂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船心里用软垫铺着,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只轻轻的,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都不关我们的事。她们那敏捷,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忙着哪,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身子微微的一蹲,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那闲暇,放轮远去,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渐渐的不见,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你如爱花,带着话匣子,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你如爱鸟,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你如爱人情,地下泥土里的消息,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苦痛、烦闷、拘束、枯燥,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你如爱酒,离自然远似一天。在青草里打几个滚,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离开了泥土的花草,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滋养。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但我要没有过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黑啤如太浓,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草的青,深不足四尺,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带一卷书,走十里路,

十五年一月十五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

原刊1926年1月16-25日《晨报副刊》,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收入《巴黎的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