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份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
言归正传。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不到两个月,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又不干了。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别提他啦。”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乡下人不惯当差,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她随着人到北京来,“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一天的生活,咱们捡洋字纸。在穷途上,解字就更难了。”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要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我不爱听。春桃的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很喜爱她。”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来去鼓着一阵臊味,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捡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捡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捡。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上工不久,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给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闻不惯。有一天,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妈”,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什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听他说是逃难来的,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他用快活的声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他到涿州去,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咱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底吃什么?说呀!”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找不着亲人,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拼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的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在馒头上涂牛油,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给咱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人家不许她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这事,愤不过,他得另找地方。他没事做,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卍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有一两个世交,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喝茶还要加牛奶,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心里越发难过,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几十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今天我领你回来,又挨不得骂,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她便被荐去上工。”
“媳妇,媳妇,说明有人来赁,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