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池上的相思
弥陀说:“极乐世界的池上,
何来凄切的泣声?
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
是谁这样猖狂。”
于是迦陵频迦鼓着翅膀,
飞到池边一棵宝树上,
还歇在那里,引颈下望:
“咦,佛子,你岂忘了这里是天堂?
你岂不爱这里的宝林成行?
树上的花花相对,
叶叶相当?
你岂不闻这里有等等妙音充耳;
岂不见这里有等等庄严宝相?
住这样具足的乐土,
为何尽自悲伤?”
坐在宝莲上的少妇还自啜泣,合掌回答说:
“大士,这里是你的家乡,
在你,当然不觉得有何等苦况。
我的故土是在人间,
怎能教我不哭着想?
“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都冷却了;
但我的夫君,
还用他温暖的手将我搂抱;
用他融溶的泪滴在我额头。
“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都挺直了;
但我的夫君,
还把我的四肢来回曲挠。
“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的颜色,
已变得直如死灰;
但我的夫君还用指头压我的两颊,
看看从前的粉红色能否复回。
“现在我整天坐在这里,
不时听见他的悲啼。
唉,我额上的泪痕,
我臂上的暖气,
我脸上的颜色,
我全身的关节,
都因着我夫君的声音,
烧起来,溶起来了!
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
现在反憔悴了!
“呀,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迦陵频迦说: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起天笙,
把你心中愁闷的垒块平一平;
且化你耳边的悲啼为欢声。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这天笙。”
“你的声不能变为爱的喷泉,
不能灭我身上一切爱痕的烈焰;
也不能变为忘底深渊,
使他将一切情愫投入里头,
不再将人惦念。
我还得回去和他相见,
去解他的眷恋。”
“呵,你这样有情,
谁还能对你劝说
向你拦禁?
回去罢,须记得这就是轮回因。”
弥陀说:“善哉,迦陵!
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
纵然碎世界为微尘,
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尽,有情不尽;
有情不尽,轮回不尽;
轮回不尽,济度不尽;
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
话说完,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着。微风一吹,他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堕入池里。
迦陵频迦好像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叶叶相当的林中,向着别的有情歌唱去了。
(《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1922年6月。)
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夜
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夜,梦中和爱妻月森谈话。这夜,是她死后的第一周年。
转眼间,一年又过去!
这一年中,故意想起你的死,
倒不甚令我伤悲,
反使我心充满了无量欢愉。
然而欢愉只管欢愉,
在无意识中,在不知觉中,
我的泪却关锁不住。
妻呵,往事不必再提起。
再提也无益。
你本是一个优婆夷,
所以你的涅鲊是堪以赞美。
妻呵,若你是涅鲊,
还不到“无余”,
就请你等等我,
我们再商量一个去处。
如你还要来这有情世间游戏,
我愿你化成男身,我转为女儿,
我来生,生生,定为你妻,
做你的殷勤“本二”,
直服事你,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未正式发表过)
女人我很爱你
女人,我很爱你。
可是我还没说
“我爱你,你做我妻罢。”
你已经嫁给别人了!
这夭亡的意绪
只得埋在心田的僻处,
我终没有权利向你求婚。
女人,我很爱你。
可是我还没问
“你愿意做我妻子么?”
你已经发狂了!
这夭亡的意绪
只得埋在心田的僻处,
我终不敢到疯人院向你求婚。
女人,我很爱你。
可是我还没说
“我愿意和你做永远的侣伴。”
你已经死了!
这夭亡的意绪
只得埋在心田的僻处,
我终不能到坟前向你求婚。
女人,我很爱你。
可是你惆怅地对我念
“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也就不能再想什么了。
这夭亡的意绪
只得埋在心田的僻处,
我终没胆量到你夫家向你求婚。
女人,我很爱你。
可是我还没跪在地上求你说
“可怜见的,俯允了我罢。”
你已经看不起我了!
这夭亡的意绪
只得埋在心田的僻处,
我终不敢冒昧地向你求婚。
女人,我不认识你。
在我没爱你时,
你已做了我的妻。
自然流露的热情逼我说
“我愿意把身心永远交给你。”
我终没有机会向你求婚。
求婚的话不能轻易说出来,
就是友谊也不能随便卖。
我终没向女人求过婚,
可是我已得女人的爱。
我的心田已成了孟买的铮嘿塔,
一具具的爱尸,
早被盘空的秃鹫啄食干净。
女人,我的爱已经老死尽,
再也没得给你了!
(《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1923年11月10日。)
情 书
一写情书心便燥,
墨未到纸泪先到!
还用写么?
这些痕迹就够了。
(《小说月报》第15卷第3号,1924年3月10日。)
做 诗
叫你千声你不应,
只顾拈笔描诗境。
外面夜雨急,
你去听不听?
把纸撕了罢,
写得诗多人会病。
(《小说月报》第15卷第3号,1924年3月10日。)
邮 筒
探手邮筒百千遍,
老摸不着邮件。
难怪呀,
友朋音书少,
原是道路远。
(《小说月报》第15卷第3号,1924年3月10日。)
看 我
看我消瘦到指尖;
看我焦燥到唇边。
都为书涩,梦艰,
诗苦,情甜,
把人弄得七分儿糊涂,
三分儿疯癫。
爱人哪,这因缘
你亲自看见。
怎没一点眷恋,可怜,
光教人望着你的冷脸?
(《小说月报》第15卷第2号,1924年2月10日。)
月 泪
人一疲倦,
梵书入眼都凌乱。
垂头要眠眠不得,
对着孤床心更酸。
同情的月泪到窗尽化雪,
怕的是溅湿绿窗帘。
伊我用情正在这时节,
共谈何如把灯灭。
灯灭、月残,话还没谈完,
双睛已变滴水岸。
(《小说月报》第15卷第5号,1924年5月10日。)
牛津大学公园早行
独行荒径,
听晓钟一歇,
更觉四边静。
小杨下
刚露出方巾一角,
玄袍半领,
就见她脸上承书,
手中持镜。
那双媚眼
一会儿向水银里照顾,
一会儿在棉纸上嘿认。
乍走过眼前,
见粉香人影,
几误作春晴时令。
赖远地一阵马鸣,
才理会
这是秋意,秋声,秋光景。
(《小说月报》第17卷第10号,1926年10月10日。)
我 的 病 人
我的病人,
反正是没话可说的,
不如闭着眼,
容我守着你。
我与你么?
相识是相识的。
谈到心曲,
差能拟相知,
只不配相思。
不知今日怎地,
要梦你十二时。
想你十二时,
梦想你于十二时外的十二时。
“你岂不知我的脾气,
为何只嘿嘿无语?”
是的,既说相知,
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但我也要对你说:
“你岂不知我的脾气,
为何只嘿嘿无语?”
相怨后的复和,
屡起情波。
你既含笑说:
“我不埋怨你,
你倒埋怨我!”
这心椎既轻击我的耳鼓,
我还埋怨什么?
咦,连绵的情话,
不过是耳鼓的颤动罢。
真实的声音,
谁能听得见?
你的病和她的死,
是我心中的芒刺。
女人哪,切莫背地里乱想胡思,
切莫当人面表情示意。
这是我私心所致,
终不关你事。
“不过是极冷淡的,
极冷淡的朋友而已。”
任你谈到心曲,
只是友谊,
不是情意。
情意原是油——
没火固然点不着,
点着了,又有甚么?
等你发见你的“蜜”,
已是迟而又迟了!
爱者容易变成香渍尸,
不介意,便要向古沙里找。
(《小说月报》第18卷第2号,1927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