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瓦尔登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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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结语(1)

对于病人,医生明智地建议换换空气和环境。感谢上天,这里并不是全世界。七叶树[1015]并不生长在新英格兰,小嘲鸫的声音很少在这里响起。大雁对世界的了解比我们更多;他在加拿大吃早饭,在俄亥俄[1016]用午餐,夜晚则在南方的沼泽梳洗自己的羽毛。就连野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随季节而迁徙的,先是在科罗拉多[1017]的原野上吃草,然后再到草儿更甜美更翠绿的黄石[1018]去。然而我们总是以为,若是将我们的农场的篱笆拆掉,垒上石墙,我们的生活便自此有了边界,我们的命运也已经注定。假如选择当镇务理事,这个夏天你确实无法前往篝火之地[1019];但业火之地[1020]你还是可以去的。宇宙比我们看到的大得多。

然而我们应该更频繁地欣赏船尾的风景,就像好奇的旅客那样,别学愚蠢的水手,在航行期间只顾捡拾麻絮。地球的另一面无非是我们的联络人的家。我们的航行只不过是绕大圈,医生只会给腠理之疾开药方。有人匆匆跑到南非去追逐长颈鹿;但那肯定不是他应该追杀的猎物[1021]。其实何必大费周章去猎杀长颈鹿呢?威氏鹬[1022]和丘鹬[1023]也是极佳的猎物啊;但我相信朝自己开枪是更为高贵的运动[1024]。

将目光转向内部吧,你将会发现

你的精神世界有数以千计的区域

尚未被发现。去游览这些区域吧,

要成为精通内在宇宙情况的专家。[1025]

非洲和西方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我们的内心在海图上不是白色的吗[1026]?虽然等到被发现以后,它也许是黑色的,就像那道海岸线。我们能够在这片大陆上发现尼罗河[1027]、尼日尔河[1028]、密西西比河[1029]或者西北水道[1030]的源头吗?这些问题对人类而言至关重要吗?富兰克林的夫人[1031]如此迫切地寻找他,难道他是唯一失踪的人吗?格林乃尔[1032]先生知道他自己在哪里吗?倒不如效仿蒙戈·帕克[1033]、刘易斯[1034]、克拉克[1035]和弗洛比舍[1036],去考察你自己的河流和海洋,去探索你内心偏远的地方——不妨用几艘船装好腌制的肉作为供给,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将罐头高高地堆起,作为你到过那里的标记[1037]。人们发明保存肉的方法,难道只是为了保存肉吗?[1038]不,去成为哥伦布[1039]吧,发现你内心的新大陆和新世界,找到新的海峡,不是贸易的海峡,而是思想的海峡。每个人都是其心灵领地的主人,与这片领地相比,沙皇的帝国[1040]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国,是冰川退却留下的土堆[1041]。然而有些人明明毫不尊重自己,却表现得很爱国,捡起芝麻丢了西瓜。他们热爱可以供他们造坟的土地,却对那使他们的泥身充满生气的灵魂毫不关心。爱国主义是他们脑里的蛆虫。南海远征队[1042]的意义何在呢?摆出那么大的排场,耗费那么多的资金,却只不过是间接地承认了这个事实:道德的世界里有许多大陆和海洋,每个人都是其中的地峡或者海湾,那是他尚未探索过的世界;但乘坐政府的轮船,让五百个男人和男童来侍候一个人,远航数千英里,经过寒冷、风暴和食人族[1043]的考验,却竟然比探索这片私有的海洋,探索一个人的大西洋和太平洋还要容易得多。

Erret,et extremos alter scrutetur Iberos。

Plus haber hic vitae,plus haber ille viae。 [1044]

让他们走上歪路,去考察遥远的澳大利亚人吧。[1045]

我拥有更多的神,而他们只能拥有更多的道路。

周游世界到桑给巴尔[1046]去数那里有多少只猫并不是很值得做的事情。然而如果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倒也不妨就去周游世界,或许你最后能够发现某个“塞默斯之洞”[1047],从而走到里面去。英国和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黄金海岸[1048]和奴隶海岸[1049],全都能通往这片私有的海洋,但没有人敢从那里乘船驶入看不到陆地的海洋,尽管那条航线毫无疑问能够直达印度。就算你掌握所有的语言,懂得遵守所有国家的风俗,就算你走过的路比所有旅人更远,能够适应各地的气候,能够让斯芬克斯[1050]一头在石块上撞死,也要听从那位古代哲学家[1051]的劝告,去探索你自己。这需要眼光和勇气。只有败将和逃兵才会走上战场,只有懦夫才会离家去应征入伍。现在就开始向最远的西方前进吧,这条路不会在密西西比河或者太平洋终结,也不会让你去往古老的中国或日本,而是直接引领你进入这个领域,你要无论冬夏,日夜兼程,直到太阳沉下去了,月亮沉下去了,哪怕最后连大地也沉下去了。

据说米拉波[1052]曾当过拦路抢劫的强盗,目的是“为了测试人需要大多的决心才能让自己正式违背人类社会最神圣的法则”。他宣称:“成群结队地战斗的士兵,其勇敢程度尚不及单枪匹马地抢劫的歹徒的一半,……名誉和宗教无法拦住经过深思熟虑的坚定决心。”[1053]在世人看来,这种行为很有男子汉气概,但其实很无聊,甚至有点混蛋。如果他是个更理智的人,他早就发现自己常常“正式违背”人们心目中的“人类社会最神圣的法则”,因为他遵从的是更为神圣的法则,所以无需走歪门邪道,也已经测试过他的决心。但人生的目标并非让自己持有这种敌视社会的态度,而是始终能够做他自己,遵从自己的原则,无论这种遵从让他对社会产生什么样的态度,如果有幸遇到一个正义的政府,他是不会产生敌视态度的。

后来我永远地搬离了森林[1054],理由跟我搬去那里相同。或许是因为我认为还有好几种生活等着我去体验,而且无法匀出更多的时间给那种生活。我们很容易不知不觉就习惯某条固定的路线,为我们自己踏出一条路来。在那里生活不到一个星期,我的双足便已踩出一条从门口通到湖边的小径;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五六年,它依然清晰可辨。这是真的,我觉得大概有人常常走那条小径吧,所以它到现在还没长草。大地的表面是柔软的,人类的脚能够踩得它陷进去;精神经过的道路也是如此。所以世上的道路肯定是非常破烂和尘土飞扬的,传统和习俗的车辙也肯定是很深的!我不希望走船舱通道,我想要走到世界的桅杆之前,走到世界的甲板之上,因为在那里我能最清楚地看见群山间的月光。现在我不愿意走到下面去。

我的实验至少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如果人自信地朝着梦想的方向前进,努力去过上他事先设想的生活,他将会取得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成功。他将会把某些东西甩到身后,将会跨越无形的界线;他的周围和内心将会出现新的、普遍的、更自由的法则;或者旧法则将会变得更加宽松,将会得到新的解释,赋予他更大的自由,他将会过上一种更为高尚的生活。他越是让生活变得简单,宇宙的法则就越显得没那么复杂,到时孤独将不再是孤独,贫穷将不再是贫穷,而软弱也不再是软弱。如果你在空中修建了几座楼阁,你的心血未必会白费;那就是它们应该在的地方。现在请把基础摆到它们下面去。

有些英国人和美国人很荒唐,竟然要求你必须说他们能理解的话。可惜无论是人还是毒菌,其成长都不是他们能理解的。好像那是很重要的事情,除了他们没有别的人会来理解你。好像大自然只支持一种理解能力,养活了四足动物就养不活禽鸟,养活了会爬的东西就养不活会飞的东西,而牛能听得懂的“嘘”和“呼”则是最优美的英语[1055]。好像只有愚蠢是最安全的。我惟恐自己的措辞行文不够逾规越矩,无法超越日常经验的狭窄边界,不足以传达我所坚信的真相。逾规越矩!那要看你的规矩有多宽。随季节迁徙的水牛到其他纬度去寻找新的草原,和正在挤奶时踢翻木桶、跳过牛栏的篱笆去追小牛的奶牛比起来,并不更加逾规越矩。我想要无拘无束地说话;就像清醒的人与其他同样清醒的人说话那样;因为我坚定地相信,要为表达真相奠定基础,再怎样舌灿莲花也是不够的。有哪个聆听过乐曲的人,还会担心自己说的话太过华丽动听呢?至于未来或者前景,我们应该抱着开放的态度,顺其自然,别明确地限定我们将来应该是什么模样;至于过去或者从前,那就像我们的影子,无非是表明我们还在阳光下活着而已,应该将其抛在身后。我们的词语蕴含的真相是难以捉摸的,它总是不停地抛弃无用的残存字句。这种真相会立刻蒸发,只留下其文字的纪念碑。我们用来表达信仰和虔诚的文字是含混模糊的;然而对高尚的人来说,它们就像乳香[1056]般重要而芬芳。

我们何以总是自甘堕落地相信最愚蠢的言论,并美其名曰常识?常识其实是沉睡者的意识,他们通过打鼾来表达。有时候,我们会将聪明人和愚笨者归为一类,因为我们只能欣赏其智慧的三分之一。某些人只要起床足够早,连朝霞都能挑出毛病来。我曾听说“他们认为卡比尔[1057]的诗歌有四重含义,包括幻觉、灵性、智慧,还有神秘的吠陀经精髓”[1058],但在我们这里,若是某个人的作品可以有不止一种解释,那么这个人难免会遭到指责。你看英国拼命地治疗土豆腐烂[1059],其实倒不如努力去治疗大脑腐烂,这可是流行更广、为害更大的病患。

我并不是说我的思想特别深奥,而是说如果和瓦尔登湖所出产冰块相比,我这本书的致命缺点并没有更多,那么我应该会感到很骄傲。南方的消费者不喜欢瓦尔登湖冰的蓝色,以为里面含有泥土,其实那是其纯洁的证明;他们反而喜欢剑桥冰,那是白色的,但有一股水草的腥味。人们热爱的纯洁就像笼罩大地的迷雾,而不像超乎那迷雾之上的蓝天。

有些人喋喋不休地说,我们美国人,以及绝大多数现代人,和古代人甚或伊丽莎白时代[1060]的人比起来,只不过是智力上的侏儒。但这么说有什么意义呢?活着的狗总比死去的狮好[1061]。难道一个人因为属于俾格米而又不是最高的俾格米人,就应该去上吊自杀?让每个人去管他自己的事吧,努力去做他应该成为的人。

我们为什么如此急于成功,从事如此无聊的事业?假如有个人落在其同伴的后面,或许是因为他听到了不同的鼓声。让他追随他听到的音乐而去吧,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音乐,也不管那有多遥远。他的成长速度是否应该像枫树或者苹果树那样快,这是毫不重要的问题。他应该将春天变成夏天吗?如果适合我们的环境尚未出现,我们又能用什么来取代它呢?我们可别在虚造的环境里翻了船。我们是否有必要在头顶搭起一面蓝色玻璃,把它当作天空,等到搭好以后,再来假装它并不存在,依然仰望着那高旷得多的真实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