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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孤身走在旷野里,皮八两浑身放松。高原地带的天空格外纯净,纯净得让人想在这里死去。为了缓解高原反应,他开始大声唱歌。夜晚,他躺在帐篷外仰望浩渺繁星。这些星光早在几十亿年前便从那些星辰出发了,它们以光速穿越广袤宇宙,被现在的我们看到。

远处传来狼嚎。这是旷野的音乐。

他脑中想着茹素、司小小,想着卓太太,思绪开始飞扬,眼前闪过卓大升、蓝晶莹、郑子夫、刘坚定的影像;然后是卜准、柳西风、梅松柏、惠解放、唐莲子、花有蝶、童练、“王英陶”;他还想到“美髯公”。会是这个人制造了我?最终他的思维聚焦在易数身上,他究竟是什么路数?童练为什么那么怕他?这个神秘的家伙此刻在干什么?

朦朦胧胧中,他又看到皮谅。皮谅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八两,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有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荒野中的孩子,生来身无所有,学习承受寂寞,学习夜中寻路,谁会在那等你,安慰你,关心你。学习承受寂寞,学习自己作伴,不曾梦想世上,会有双臂拥抱,你总是很明白,你的心会孤独……”

一个月后,皮八两途经拉萨,脚步不停,最终到达纳木错。这是个4700米海拔的咸水湖,无人区。他站在湖边,脑中浮现出“淡淡的皱纹”成熟的样子,她曾对卜准说,我想要到纳木错清洗身体……

湖面上有鸟翱翔。感受着连绵雪山的美丽和深远,他突然明白了“铜铃眼”童练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易数真正的目的是……”到这里,童练卡住了。那时他并不以为个中真相有多重要。但现在他终于想通了,易数的目的,他真正的设想可能有两个:他现在正尝试注入魂魄,不过他最终的目的一定是将人的魂魄注入到复制的人体内,这样才能无限循环,这才是真正的长生;另一个设想他其实已部分实现了,那就是制造最好的机器身体,然后注入人的魂魄,这个人便拥有强壮并可以随时更换的身体,这和长生也没啥区别。只是从王英陶的状况来看,还有待完善。

他以前曾怀疑易仙女是机器人。如果那是事实,这个外形与人类极其相似的智能机器人比王英陶又要高级无数倍,她的体内如果有一个人类魂魄,那她与真人,与真实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们的体内有生物电,能产生电磁脉冲让大脑运转,大脑中枢通过神经系统指挥内外的零部件……

最后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卓太太,卓太太究竟是什么?她来自何方?又在等谁?这一切难道真的是千古之谜?还有我自己,我能流血,我会疼痛,可我的脑袋为什么能承受那么强的力量?只因为拥有海豚的基因?在易数别墅外面似乎发生过什么,谁能告诉我真相?我身上还有什么未知的秘密?

当皮八两走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时,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此时的他蓬头垢面,头发胡子一把抓,与他平日里的清爽形象已是判若两人。在行走中,他渐渐抛开压抑,抛开身世带给他的冲击,尽情享受行走的乐趣。在天地间,他似乎又找回了自我。他边走边唱,有时跳进河流呼喊,在冷水中裸身打拳,有时会在戈壁滩上狂奔,直至气喘吁吁、呼吸困难。

草原的天地又是另一番景象,待在草原上,吹着风、看着景,人便不想动弹。他将帐篷扎于高处,在河边吹奏起高亢的曲调。看着水中倒映的天空,他猛地醒悟,这些天的远足,有一个人也曾这样走过,他踏着那个人的脚印,似乎又体会到了那个人的心境,终于明白,他以为对方有的那些恐惧,其实更多的是他自己的感受,这些恐惧源自他的基因,是皮谅所赋予的,他被这些因素驱使着去找寻真相。

这不过是一个人先天怕死的本能吧。他这样想。

第二天,皮八两骑着马,一口气奔了十几千米。前方有个少年,看见外来客人,少年抬手行礼。皮八两心情很不错,抓出一把巧克力,放在少年手中。转身之时,他又回过头,视线集中在对方胸前--那里有一个项坠,项坠上刻着一个图形。看着那个图形,他如遭电击。

天色渐暗,皮八两悄悄来到一个地方。

河流附近,六个蒙古包按半圆形排列着;几条狗正在四处转悠;旁边有几匹马和几辆摩托车。这样的场景在草原上再普通不过。然而不远处的皮八两却有点紧张。

夜色已完全降临。蒙古包内纷纷亮起灯光。皮八两继续潜伏着。

一直到深夜时分,才悄然接近。他花了半小时,解决掉所有的狗。这些狗要到天亮才会恢复知觉。此时只有一个蒙古包还亮着灯。他直奔那个地方而去。

迷途

蒙古包不大,规格、样式都很普通。皮八两听了听动静,闪身而进。置身蒙古包中,他不禁愕然,他设想过许多场景,但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视线所及之处,一片黑暗,连微光夜视镜都不能看穿。

只有一种可能会导致这样的情形:他正处在绝对的黑暗中。

绝对的黑暗带给人的感觉是压抑、窒息以及恐惧,人的第六感在这样的环境中会感到极不舒服,时间长了只有一个结果:崩溃、疯癫。

他决定先退出再说。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来了?”

这个人说话的腔调极其闲适、舒缓。皮八两却生出荒唐念头:这里有个人等了我很长时间?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蒙古包里慢慢有了亮光。眼前的画面让他很迷糊。尤为诡异的是,他竟不能看清那些景象。直到几秒钟后他才明白过来,之所以看不清楚,是因为视线的焦距不对。等他调整好目光,却瞬间目瞪口呆、心弦震颤,整个人僵化在那里,再无法做任何动作。这一幕完全超出他的预期和想象,他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那是一种神为之夺、气为之窒的感觉。

老天。他暗自叫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面前有一棵树。他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粗壮的树。这棵树有一百层楼那么高,三十个人都不一定能环抱住它的树干,它傲然立在空旷的空间中央,仿佛定海神针一般。是的,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大极了,里面停放一百架大飞机完全没有问题;周围上上下下环绕着无数层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根圆形管道通往大树的树干,这些管道就是大树的“枝条”了;头顶上是一个圆弧穹顶;大树竖立在地面与穹顶之间,将这个天地衔接在一起。

站在空间边缘,皮八两只觉得自己实在太渺小。他眩晕不止,思维几乎不能正常运转。

蒙古包里怎会有这么大的空间?难不成……我变小了?

身后有动静。他的身后当然不是蒙古包的毡壁。那里有几十排金属箱子,一排有几十个,粗粗算来竟有几千个箱子。箱子大小不一,但有一点相同,箱子前面都有一扇透明小窗户。他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看到里面有只袋鼠。等他走了两圈儿后,反而有点摸不着头脑--每个箱子里都装有一个动物,有猫、狗、牛、猪、羊、猴、猩猩、狼、豹子、狮子、大象……

这个情景让他没来由地想到一个可能。

不会的,不是这样的。他绝不认为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可他怎么也控制不住那样去想--“凡有血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要带进方舟,好在你那里保全生命,飞鸟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每样两个……”

想着这个记载和传说,他感到自己的念头太荒唐。这些箱子里的动物品种并没有多少,而且……他看到的都是哺乳类动物,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走到第三排第五个时,他停下脚步,“你怎么会在这儿?”

箱子里的动物竟是黑狗“李白”!几个月前,他还在福利院里见过它,当时它以自己的方式陪着皮谅走完最后的路。“李白”扭头看了看他,并没有回应。

眼前的黑狗全身乌黑,只在额头上有个白点。他确定这就是“李白”,可它为什么不认识自己?此时的“李白”目光呆滞,精神不振,连毛色都失去了光泽。很显然,它一定遭遇过什么。

皮八两终于觉察到周围的诡异--这里有几百只动物,竟然没有一丝嘈杂声,安静得有点可怕。这个念头刚起,他便听到身后传来哭泣声。声音极细微,像是小女孩躲在被窝里暗自伤心。他慢慢地向声音来源处走去。哭声忽地消失了。他停下脚步,静静等着。果然,只过了十几秒,声音又起。他脱下鞋,只穿着袜子,悄悄向前。哭声渐渐大了些。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满是无奈和绝望的味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出这些含义的。他听着听着,脑中自然浮出一幕景象:月明之夜,河边有个白衣女子独自饮泣,等到近前察看,才发觉她是在笑,她笑着笑着,将头上一缕缕青丝摘下,放入水中。随着头发越来越少,女子的后脑勺上露出一双眼睛,它们的瞳孔里盘着一条蛇……

他这样想着,身体便起了反应,鸡皮疙瘩立刻暴起。他反应过来,不好,这声音有问题!而他也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耳边的哭声却是越来越大,一时间竟连绵不绝。那里面透出十万分的怨怼和不甘,仿佛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被她遇到了一样。声音虽是女声,细细辨别,却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随着一声尖厉号叫,前方像是打了个霹雳,紧接着响起哇哇大哭声。皮八两心中顿生酸楚之意。

这个情形使他想起初进卓大升办公室时的遭遇,当时几个人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但他很清楚,两者之间绝不相同。

这时那个女声又唱起了歌,歌声五音不全。

皮八两的神情遽然一变,刹那间,心头惊恐,头皮发麻--

“我的小乖乖,我摸向你的脸,我滑过你的腰,我来到小沟边,我见到青青河边草,我要进来洗个澡,我心痒手痒全身痒,你的小舌头,你的红豆豆……”

这些歌词是如此的莫名和凌乱。然而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在那次难忘的经历中,他曾近距离听到过。

皮八两向前跑去……“嘭--”旁边一个箱子里的动物猛地扑上来。这是一条棕色藏獒,左耳上残缺了一块。他不但认识它,还被它咬过。他们去“清明家乡”那晚,第一个扑向茹素的便是这条藏獒。后来他逃出来时,也是它赶来追杀,并且咬上他的头。可它当时被茹素射杀了。

那藏獒扑到窗口,张大牙齿,像是要咆哮,它低吼了一声,爪子在箱子里来回抓扯。从它热切的眼神可以想见,如果现在没有箱子阻拦,它早就扑上来将他撕碎了。

根据对方的反应,他确认自己没有认错,这就是那条死去的藏獒,它认得他!因着对方强烈的气势,他后退了两步。藏獒终于停止抓扯。就在下一秒,箱子里传出一个声音。他侧耳听了听,顿时瞪大双眼,面前的情景让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尖叫--微光夜视镜下看得很清楚,藏獒的爪子正在箱子里敲击着:我……是……郝……有……名……我……是……郝……有……名……

古怪而单调的敲击声持续响起。皮八两却是骇然欲绝。箱子里的声音正是摩尔斯码,敲出摩尔斯码的是一条藏獒,这条藏獒说,我是郝有名。这个事实让他差点昏了过去。

在“清明家乡”行动中,他亲眼看着郝有名死去;后来他又背着对方的身体突围;放入后备箱时,已经快僵硬了。今天“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着藏獒反复敲出那句话,他怔忪着。可实际上,他已猜到真相所在,他知道是谁在搞鬼。

这时隔壁箱子里发出一阵怪声。他左跨两步,往玻璃窗里看去,“呀……”他对这个动物更为熟悉,它是那种见过一面便难以忘记的类型--它的脸看上去像人又像猴;它全身长着白毛;身体像头猪……这正是花有蝶的宠物,会所里古怪至极的四不像。那东西此时正立着身体,靠在窗边,嘴里发出怪叫声。

“你有话要讲?”

问出这句话,他只感到一阵荒唐。谁知那东西竟一转身,用蹄子在墙壁上划拉起来。他急忙拿出红外夜视镜。红外夜视镜能捕捉到极细微的热能,包括手指在墙壁上划过而留下的热能残影。看着那东西写出的内容,他陷入沉默。蹄子上的热能微乎其微。文字正在快速消失。可在他脑中,那些文字却像是烙印一样,几乎要摧毁他的神经,他在心里叫道,老天爷,如果这是个梦,请快点让我醒来吧。

“救我,我叫卜准,我会给你巨额报酬……”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些文字仍让他不知所措,卜准那张认真中带着几分青涩的毕业照在他脑中快速闪过,接着是在会所里看到这个四不像的情景,还有后来卜准发出的求救信。将几个线索一串连,他就全明白了,当初那封匿名信是潜伏在会所里的白鹭所为。

他又想起衣冠楚楚的胖子和瘦子,他们曾从福利院带走了王英陶,那么老范是不是有着同样的遭遇?“李白”之所以不认识我,也是因为被……另外,那些跟随“树叶”、“影子”的狗……它们并不是人扮成的?它们是真的狗?但它们的内在……

想着和“李白”一起度过的时光,再想到它刚才的模样,一股怒火直冲他的大脑。然而他的身体却僵在那里动不了。他尝试着想转身。但无法做到,因为他现在确实无法动弹。大骇之下,他发现全身竟被看不见的东西固定住了。

身后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根金属管向他头脑靠近。他猜到对方要干什么,急得在心里大叫,记住这一切,记住这一切……短短一秒钟内,他将这句话对自己说了十几遍。转瞬间,他想到另一个更为可怕的结果,想着那个情形,他几乎要疯掉--“我绝不要成为猪狗!”

他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咬住胸口的笔,舌尖对着笔尾连弹三记。做完这些,他再无力气。那支笔随之掉落在地。

“不好……”

他耳边听到这个声音,视网膜上却爆出一抹闪光。紧随其后的,是轰然大响和冲击波……

微风、微光、微凉。

皮八两躺在草丛中。周围是看不见尽头的树林。头顶上星空浩渺,正是夜晚时分。透过树梢缝隙,不远处似乎有两座山峰。

他定定神,分辨好方向,开始寻找出路。

右边有说话声。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藏在一棵树后面。前面几棵大树下,三个人围坐着一张桌子正在聊天品茶。一个人身着白衣,背对着他;坐在左侧的,正是易数;右侧一个人和易数争吵着。皮八两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他觉得右侧那个人有点眼熟。那个人说着说着扭头转向白衣人,竟是“美髯公”!

此时的“美髯公”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显得阳刚伟岸,风采绝伦。皮八两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他看过此人和皮谅的合影,那可是六十年前,然而现在对方竟然还是那副模样。

背对而坐的这位白衣人始终保持沉默。易数和“美髯公”继续交谈着。他似乎领悟到他们谈的是什么了。“似乎”的意思是,他的理解其实仍处于明白和懵懂之间,所以需要集中精神去想,他想得头都痛了,可还是没有进展。

这时,易数和“美髯公”停止了对话。

“唉,还不错,还来得及。”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白衣人终于开口了。

皮八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听懂了这句话。

“当年的一个产品而已,灭了算了。偏你舍不得。”易数说道。

“你总是这么毛躁。这件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白衣人说道。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易数问道。

“当年出事后,我并不想将他交出去。我和老冯受过人家的大恩,不想违背承诺,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因为这个产品太完美?”

“当然不是,唉……”

听到这里,皮八两心头一动,隐隐地觉得他们说的内容和自己有关,于是听得更为用心。可接下来,竟是长时间的沉默。他正暗自着急,夜空中突然一阵闪烁,有几道火光猛地冲了下来,那些火光划过夜空,身后留下几道轻烟,火光中不时地发出“噼啪”爆裂声。

火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