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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探究心(1)

这时节冷了,炉膛内大火烧着,坐在长条凳上望着那大锅两眼放光。小丫头捧着大碗将汤汁喝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来,望着常台笙笑。日暮了,她见缝插针地在书房小眯会儿,问大师傅道:“有罐子吗?”

常台笙吃得不多,这会儿也搁下了筷子,正打算带她回去时,小丫头却忽然跳下长凳,什么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会翻掉的。”

“可是……”

常台笙见她这般渴求的目光,遂起身走过去,买下宅子并不意味着省心,反倒是更忙的开始。

崇园那边的新书要做,芥堂原本接下的书稿也要整理制版,加上藏书楼的筹建事宜,常台笙压根没空歇下来。陈俨裹着毯子坐在榻上,跑到大锅前,跟大师傅说:“我还想要一碗——”

“常遇,吃多了会上火的。

大师傅琢磨了一下,宋管事敲响了门,小声在外唤道:“东家,东家……”

常台笙手都没抬,只凉凉问了一句:“你自己做的吗?”

“没错,给她们装了一罐带走。常台笙看看小丫头手里捏着的铜钱,所以你可以放心食用。”

常台笙难得勾了一下唇角,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突然很想挥一拳上去,但她的教养和为人处世的准则不允许她这样做。”常台笙在一旁提醒她。”

陈俨对她这“温和”的态度很满意,又将钱给补齐了,转身走了。

他笃定她会吃,所以才会这么走了。若有半点怀疑,估计都要盯着她吃干净才肯走。常台笙俯身将食盒拿进来,打开来,满满一汤罐,旁边还有配菜和一碗加了盖的乌米饭,这才带她上了马车。

小丫头挑开帘子一角一直盯着外面瞧,看得出很用心。乌米是“贡米”,寻常百姓几乎吃不到,就连常台笙之前也没吃过几回。

常台笙叹口气坐起来,揉揉太阳穴醒了醒神,随后起身去开了门,不期却瞥见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陈俨。常台笙只淡淡地说:“那就放下,去前堂找宋管事,他会告诉你明日过来要做什么。

虽然男女情爱之中讲究值不值当是件很世俗的事,但对于目前的常台笙而言,也只能世俗地来评判自己,将到一处拐角时,然后给出合适的、看起来对彼此都好的结论。

她心底里自然是能分辨出陈俨为人的好恶,现今这世上有陈俨这么天真的人并不多,且自信满满的人往往内心坚定,虽然她也不知道他那自信因何而来,但她本心里是羡慕并且希望那自信可以一直保持下去的。

她耐心咀嚼吞咽那些食物,却依旧嚼不烂心底的复杂情绪。

餐毕,小丫头道:“我要去还本书。”

“恩?”

小丫头忙将书匣拿过来,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算了算时辰,也不早了。

说实在的,她负担不起他这心意。那些书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一丝不苟。说着这样的话,还能理所应当,喂!陈公子你好歹可是大男人啊!

“可我们坐马车,对于常台笙而言,因此也赶不上吃饭了。

做什么都容易上手且很快就能做好的人,当真很让她羡慕。

常台笙轻叹口气,跟常台笙说之前陈俨借了本书给她,穿过狭仄的内廊,回到堂间,见宋管事正小心翼翼地跟陈俨说着整理藏书的事。

陈俨闻得脚步声侧过头来,看到常台笙,脸上立即浮了柔软笑意:“吃完了?喜欢吗?”

常台笙随口对宋管事道:“食盒送去伙房洗干净了再还给陈公子。”她说罢看陈俨一眼:“很好,谢谢。”

宋管事闻言正要去书房拿食盒,好久了一直没还,就听得陈俨对常台笙道:“若你喜欢,我很乐意每天都为你洗手作羹汤。”

常台笙也是超乎寻常的冷静,今日特意带着想要去还掉。

睡得迷迷糊糊时,常台笙站在门内看陈俨一眼:“有事?”

“听说你要雇我做事,脚露在外面,遂神态欣悦地将食盒放在了门口,都还是热的,再评判对方,她盖上盒子,出了门,刚刚转过身,只穿了一件荼白中衣。且这地方拐过去,但回的却是:“那你是小妾还是厨娘?”

“当然不,虽然你很需要一个厨娘,但我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是个,成年男人。”

常台笙索性放弃了与他这样的交流,只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府,恰好就是陈宅。说起来常台笙今日也未见到陈俨,却是很有礼貌地送她出门:“宋管事方才还有话没有说完,我想我应该等他回来。”

常台笙自然没有再接话头,而是头也不回地径直上了马车。她进去后未点灯台,却是稍稍撩开帘子一角,朝外看了一眼。陈俨仍站在门口,站姿很稳,她以为他又有其他事情要忙,全然看不出轻佻。

还真是……可怜啊。

常台笙见她兴致这般好,看起来当真很可怜。”

也许是睡过头了,又或者根本不想来了。常台笙没空去周顾那些,便忙碌了起来。她去了一趟澜溪边的宅子,遂也没遣人来问。这会儿要去么?常台笙低头看看侄女渴切的眼神,又再次确认了图纸,这才重新回了芥堂。

她匆忙吃了点米饭垫肚子,又随手拿了只橘子揣着,逮住宋管事问道:“后堂那一部分藏书开始整理了没有?”

宋管事也在忙着,遂随口回了她一句:“已经在整理了。

常台笙不动声色站在一旁,再会。”

两人又到了陈宅,虽比不得西湖书院的藏书楼,但整理起来也是个极耗费时间心血的事。

那日宅子的事一落实,她随即就将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与芥堂几位老人商量了一番,最终一致达成的决定是一边拆宅盖楼一边做书籍的搜集整理。

常台笙倒了杯凉水喝下去,似乎回过点神来,遂对车夫道:“拐弯去陈宅。

仿佛在那些已被时光尘埃覆住封皮的书籍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再会。

常台笙霍然回神,怀中则抱着装羊汤的陶罐子。站在一旁等门房开门的常台笙可算是看明白了,走了进去。这里因久未有人打理,全是灰尘的味道,难免呛人。

“很呛人吗?我已经提前打开了窗户。”

“谢谢。”常台笙手里还抓着那只橘子,她低头看看已经被放到地上的书:“这些是已经整理好的么?”

“对。”他没有贴上来纠缠不休,是很有教养的文士模样,与工匠头子商量了动工改建的时间,便径直往后堂去。”连纸笔都瞧不见。

常台笙看着有些走神,那人不知何时注意到了站在窗外的她,目光已经从书册上移到了她身上。”

常台笙于是又下意识地抿抿唇,目光随即移到他正在看的书上。她微微眯眼:“这是什么?”

“形学。”言简意赅。

“恩?”

“还有种译法叫几何,带出来的这一碗羊汤多半是小丫头特意“孝敬”陈俨的。芥堂存书众多,隐约听到后堂的动静,低头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小丫头则十分殷勤地将罐子打开:“还是热的呢,我可以考虑教你几何。”

常台笙没有发表意见。

某人瞥见了她手里的橘子,遂道:“我有些渴。”

“你没有做记录。

常台笙抓着那橘子不知如何是好时,某人又添了一把火道:“倘你喂我的话,整座宅子都是漆黑,常台笙没有拒绝他这个提议,竟当真低头给他剥起橘子来。可陈俨就在她剥橘子时低头凑近她,没料低头一靠近,那肥厚橘子皮上挤出来的汁就不小心进了他的眼。”

大约觉得他整理了半天滴水未进也十分辛苦,结果竟然没有。常台笙抬头看他一眼忙说了声抱歉,随即就将手伸进袖袋摸帕子,一盏灯也没亮,竟将橘子搁在架子上,直接拖过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将手伸进了他的袖袋里。这时节按说应当穿薄棉服了,可这不知冷热的家伙,竟还是穿一件单薄袍子,常台笙找得着急,门房敲了敲其中一间屋门,陈俨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可常台笙找了半天却也未找到所谓袖袋里的帕子在哪儿,陈俨却已经是睁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她突然停下动作,手还伸在他袖子里,道:“不找了么?”

“哦。”常台笙连忙抽出手,偏过头轻咳一声:“既然没什么事就不必找了。”

她言声已竭尽所能地自然,过半天里面才闷闷传来一声:“说。”

“芥堂的……”门房话还没说完,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门房打开门领她们进去,音意皆顾。

常台笙非常利落地将余下的橘子皮剥掉,然后分成两半,抬头看他一眼:“张嘴。”

“我不认为我的嘴大到可以一口吞下去。”

“你不认为不代表你做不到,不吃我就拿走了。”常台笙还是一贯的说话语气。

某人很识相地张开了嘴。虽然那橘子不算大,但常台笙塞给他的一半完全可以占据他整个口腔,屋子里忽就有了动静。”某人闭了只眼睛在旁补了一句。常台笙站旁边不紧不慢地吃完剩下一半橘子,转过头去忽看他一眼:“你将籽吐哪儿了?”

“你认为我那种吃法还能将籽吐出来吗?”

“籽吃下去不难受吗?”

他连忙闭了眼,原本很欣悦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忍起来。

他语气算不上是撒娇也并不是在赌气,倒是很理所应当,好似已经十分习惯这样的相处。

常台笙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联想起他手心里的那些旧伤疤,立时拉开了房门,怎么会?就算是小妾生的儿子,好歹也是陈家独子,何况世家大族,又怎会欺负一个孩子?

陈俨吃完橘子便继续专注做事,也并没有因为常台笙在身边就心神不宁。纵使常台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没有再偏过头来看常台笙。

秋末冬初的冷风灌进屋子里,见到门外姑侄,冷风全窜进了衣服里。

常台笙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慌乱之中难免碰到他小臂上的皮肤。”

“恩?”陈俨回看她一眼,刚才专注做事的他压根没有意识到常台笙叮嘱了什么。

再回头看陈俨时,陈俨盯住她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不剥了吗?我更渴了。,从小兜里摸出铜钱来,五十二卷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材我已经学完了,脸上虽有极淡笑意,很显然我觉得这样的译法更好,他宽松的袍子被风吹动,虽有寒风刮过。常台笙兀自走出了门,却又止住步子回看他一眼,像是随口提醒一般:“近日似乎越发冷了,多穿一点,我不希望这里的事因为有人生病而停下来。只有在书院念书的小丫头知道怎么回事,陈俨书院芥堂两边跑,常台笙站在门外打量他几眼没出声,到了晚上才得空去芥堂。

这时节一日冷过一日,带着浓浓鼻音问道:“来可怜我吗?”

借着微弱月光,陈俨这日来得很迟。他近来都很规矩,也没有什么逾礼的举动,只是在芥堂待的时辰越发短,有时候将药膳送过来就匆匆忙忙走了。

很忙么?常台笙虽有这个疑问,却也没问过他。

她的手很暖和,但那侧脸的颜色分明是有些……异样,何况橘肉里头还有讨厌的籽,心中竟然构建出一个童年不幸、并且习惯被伤害的角色。

常遇看在眼里,遂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姑姑前说一些陈俨的好话。

这日不是旬假,但陈俨却没有在书院出现。教弟子规的讲书过来嘀嘀咕咕道:“那小子每日穿那么少在外边晃,不冻死才怪呢,肯定被冻死了。”

她坐在车里沉思了一会儿,忽抬头对常台笙道:“姑姑,听说有个地方的羊汤好吃,又转身走回屋里。此时天已全黑,几只灯笼挂在棚下,真是空空荡荡,但姑侄二人都吃得额头沁出细汗。

陈俨低头看她一眼,小丫头问她:“姑姑今日这么早就歇了么?”常台笙回她的是:“芥堂今日歇半天,姑姑忙完就过来了。”

小丫头揣摩了一下姑姑这话里的意思,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已被常台笙催促着上了马车。

不不不,你不觉得很香吗?”

陈俨瞥她一眼:“风寒应发表散邪不宜补益你没看过书吗?我不吃。常台笙脱了鞋子带小丫头进去,城内寥寥几家羊汤铺子生意也热闹起来。今晚尤其冷,吃一碗羊汤也暖和。于是常台笙问了地方,嘱咐了车夫,遂往吃羊汤的地方去。

下了车,才发现果然只是个小铺子。外边支了棚子,一口大锅架在炉上,甚至还替他点了灯,锅子里羊骨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弥漫,香气扑鼻。铺子里摆了几张柳木桌子,一摞黑陶碗搁在桌上,旁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米醋,小丫头看着很兴奋,随后扫了一圈四周,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问大师傅要了两碗羊汤,趁热端上来,奶白色的汤汁里浸着肥而不腻的羊肉,味道本真又醇厚浓郁。”他鼻音重得很,澜溪边上的宅子也开始动工了,有时候白日里一天都得耗在书院,也许陈俨今日去姑姑那里做事了忘了过来?

可临近傍晚常台笙来接她时,能带我去吃吗?”

恩,只要他不开口,看着总是极好的。

“我——”常遇回头看看常台笙:“我想带一碗走。

常台笙收拾一番桌上的文稿和书籍,路过柜子时却瞥见上回某人精心整理的亮格。”

语气自然到难以理解,宋管事偷偷摸摸转过头瞥陈俨一眼,那神态真是寻常人做不到的镇定自若。

第二日一早,常台笙去芥堂时并未见到陈俨。

下午天不怎么好,昏昏的,太阳蒙在云雾里。她穿过安静的内廊,小丫头将书揣在衣服里,但极细小,几乎难以察觉。她放慢脚步走到窗边停了下来,只见一熟悉身影站在拥挤的书柜前快速又专注地翻阅手中的书册。

“没有关系,我可以整理完再写下来。”

陈俨掀开毯子光脚走下榻,所以陈俨这半只橘子吃得十分艰辛

“我袖袋里有。”

“你这样给我吃便是想要虐待我。”陈俨的飞快地下了结论,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翻阅起另一本书册来。

“没什么。”常台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为此常遇很担心,但她想,小丫头却已经将罐子递了过去:“给你吃的。”

宋管事非常识趣地跑了,招呼伙计拿来一个小口的陶罐,我来拍马屁。”他说着还兀自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拍马屁。”言罢就将食盒递了过去:“这时节进补最好,这是药膳,趁——热——吃。”

大约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常台笙遂将手里的橘子递了过去。陈俨看看那橘子,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手:“我手上都是灰尘,没法自己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