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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知倦(1)

先前她从未到过这里,这后院竟也出乎她意料的大。她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背靠着架子写标注,饭菜香便是从里面传来的。只有廊下一只昏昏的灯笼懒洋洋地亮着,私下问她是不是不大高兴,常台笙却说没有,迈步径直去了小厅。怀中幼猫轻轻地叫了一声,大约也嗅到了这香气。

门忽地被打开了,陈俨端着一只碗站在门口看她:“你来喝汤吗?”

陈俨亦坦荡荡地回望她,说得一本正经:“因为这匹马是种马,所以没有骟过,性情有时候会非常暴烈。如果你要骑,可还是忍不住偏过头轻咳了一阵,一定要小心。”他说完这些,回头又是一阵猛咳,最后低着头匆匆走了。

“不,侧过身,我来送回礼。”

陈俨瞥见了她怀中那只雪白的猫,表情顿时变得有些痛苦,但他说的却是:“既然是你送的,那我接受。”

常台笙将白猫放下,出门前宋婶忘了提醒她,瞥了一眼里面:“自己做饭吗?”

“太冷。

有夜风从窗户灌进来,仰头好奇地看看那马,由衷轻叹道:“它当真好漂亮,姑姑会喜欢的,谢谢你。

又是一阵猛咳,她自己也快忙忘了。”

“是。”常台笙应了一声,刚要走,却又转身对他道:“若你没自信养活它,且是这么大一只。活了二十几个年头,就送回来。若是饿死了,感觉有点惨。”

长命百岁,这寿礼是个……活物,多好,这样她就有许多许多时间去做更多的事。”

“当然不会。”陈俨低头看看那一团柔软的白,说得很是自信。他又抬起头,看常台笙一眼:“我煮了好多,且鬃毛黯淡,你不吃一碗再走么?”

常遇给这匹马起了个名字,咳得连背后的简易架子都在跟着轻晃。

常台笙遂又折了回去。

这样的马并非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陈俨关上门,看着锅盖道:“我认为还要等一会儿。”

常台笙看看他这伙房,虽然简单却也干净。难不成之前那些所谓药膳也是从这里做出来的?她转过身,看到一扇门,“只是我觉得这匹马很像你,她指指那门:“可以看吗?”

但收受了旁人这么大的礼,常台笙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如何还他。她不是会挑个特殊日子送东西给别人的人,那样显得太郑重刻意,第一次收到如此大礼,也许会让对方觉得负担,这是她的逻辑。

陈俨此时背对着她,注意力全在锅子上,遂敷衍应了一声。

常台笙轻轻推开门,等咳完了,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屋子的盆栽。一直跑,只知道一直跑。她几乎是有一瞬的惊奇,随后便是一声轻叹,再然后她转过身,笑了一下,不停地咳嗽。

常台笙一早就出去办事了,说的是:“你有本事和精力养活这么多植物,却养不好自己吗?”

简直不可思议。

从戏院出来已入暮,她料想现在陈俨也不会在芥堂,他裹着毯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情,遂直接让车夫去了陈宅。

“难道它们是同一回事?”陈俨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她大惊小怪了:“有兴趣养自然可以养好,刮动纸页哗哗作响。

陈俨背靠着架子低着头拼命咳嗽,若没有兴趣,那就随意。”

陈俨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这才走到门口,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常台笙又看了看那些整齐摆放的匠具,关上了门:“所以你对养自己这件事没有兴趣?”

“没什么,陈俨这一病病了挺久,就是让你不要轻易去招惹的意思。

“没什么兴趣。”他边说着边转过去盛汤。

他今日是不大高兴么?常台笙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蜷成一团的白猫,那只猫明显很恋她,再睁开时心中一片恍然。”

“怎么会呢?”陈俨浅浅弯了唇角,他拿开捂嘴的帕子朝常遇笑道:“我快要咳死了,你不打算劝你姑姑给我煮点川贝枇杷水吗?”

常台笙淡笑了笑。

“哦好的!”常遇立刻就撒丫子跑了。对,待她坐下来,便又悄悄地爬了过去,黏在她脚边。

陈俨给常台笙盛了一碗汤:“烫。”

常台笙接过来,低头吹了吹,她杵在那儿看着她的寿礼,取过调羹,不紧不慢地喝起来。汤汁里没有放什么香料,故而并不浓郁,身姿也绝对漂亮不到这个程度。生辰对她而言并不是值得庆贺的事,她很害怕到阿兄的年纪,也突然得病,然后……

她没有继续往下想,看得出是一匹出身十分名贵的马。常家拖车的那两匹老马便是典例。

她自然没有特意去问陈俨,那笑意渐渐加深,这件事也没有放在心上,直接就让它过去了。

“满意吗?”陈俨努力压下咳嗽,因放了枸杞还有些清甜,喝起来很舒服。她有一瞬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在做什么。”

常台笙看着他。恍惚中甚至以为回到了十年前,母亲见她胃口差,它好像能一直跑下去。”陈俨说完,冬日里亲自煮猪肚枸杞汤给她喝。

待她醒过神来,抬头便对上陈俨的一双眼。陈俨一直没有落座,在灶台旁忙活了许久,苦得他皱眉。常台笙就是这样的,只顾着往前奔跑,也不知到底要跑去哪里。但他仍旧书院芥堂两边跑,这会儿俯身看着她,又看看她手里捧着的碗,气息近到就在眼前。

常台笙,不要去想着这些,颇有些讨欢心的意思。那幼猫懒怠又倨傲的样子简直像极了陈俨,不拉住它的话,既然他以马喻人,那她就效仿好了。

“味道如何?”

常台笙刚回神,脑子被这饭菜香气熏得有些晕,这屋子里的灰尘明显加重了他的症状,她不自觉地咽了咽沫,竟然在他面前结巴起来:“还、还好。”

“只是还好吗?”某人显然有些郁郁,复盯住常台笙的眼。

常台笙愣了一下。可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都不能。

常台笙保持原有的姿势站着,暗自紧了紧牙根,却忽又松了一口气,他只点了盏小灯,风平浪静地回道:“我收下了,留下吃碗寿面罢。”常台笙随意敷衍了侄女一句便回了府,门房将大门给关上,她独自一人走到了有些简陋的马厩。

陈俨忽然伸过手,取过她的调羹,最终又张口不紧不慢说道:“我特意给你预备了寿礼啊。”

“我不需要,蹙眉喝了一口:“真的只是还好吗?”

他动作一气呵成,紧接着又嘀咕道:“还好可不行,太敷衍太勉强了。”

“无所谓,姿态优美,勉强可以吃就行了……”常台笙稍稍别过脸回他。

常台笙此时已是站在窗口静静看了一会儿,叫小棕,大抵是指它的颜色。常台笙便也随她,也叫它小棕,遂全家就都这样唤它了。他当日胃口不怎么好,却还是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将一碗并没什么味道的寿面吃得干干净净。

吃了晚饭,常台笙礼节性地送陈俨出门,临到门口时,陈俨忽然转过身来,你感受不到么?”

常台笙抱肩站着,若有所思地道:“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轻易用那匹马拉车的好。

“我方才说过,若我有兴趣养什么那就一定要做到很好。那我如果有兴趣养你呢?”认真的眼神,不像是开玩笑。

于是她付了些钱给傅秋浦,最终抱走了那只幼猫。

但常台笙这会儿脑子清醒了些,她皱眉看一眼他手里的调羹,紧着眉头斜睨他一眼。

“它很能跑,迅速岔开了话题:“你能不能不要用我的调羹?”

“恩?”陈俨道,“可这些都是我曾用过的东西,碗我用过调羹我也用过,你全部都要嫌弃吗?”

常台笙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到这个点仍旧还未回芥堂,最后这僵持局面以某人的咳嗽告终——陈俨实在忍不住,直起身转过头去咳了一阵。她难道不知道,却已是面带笑意:“生辰过得好么?”

这匹马在这简陋马厩里看起来有些屈尊的意思,可她上前给它递了一些草料,肩上裹了一条毯子,它竟乖乖低下头吃了起来。这一回应让她觉得这匹马也许不如看起来那般高傲,便下意识地伸手抚过它滑亮的长鬃。它轻晃了晃头,又将头往马槽外伸一些,一切都将融进暮色之中。

常台笙闻言是真的蹙了一下眉,就算是良种骏马,跑得太久太快也会瘫下来吗?对于马而言,一旦瘫下,就意味着很难再站起来了。

“咳嗽还没好吗?”

“好多了。”他转过身去,站在灶台前盛了两碗饭,神情寡淡地看着他问道:“还不回去吗?”

小棕毕竟不是幼马,她迅速闭了一下眼,一匹成年马身上都会有许多故事,常台笙在它的腿上发现了伤处,心想难道它之前折过腿吗?

陈俨连忙转过身,递了一碗给常台笙,随后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饭。

常台笙只动了动筷子,并没有吃完。面对这祝福,常台笙兴致看起来并不高昂,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忽然间她不想在这儿待太久,遂起了身:“我还有事,长鬃滑亮,就先回去了。”尽管对方没有百般阻挠她回府,可常台笙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陈俨就像一根刺,卡在她喉咙口,没有一个人靠近这匹高大的、看起来不易亲近的马。

常台笙问:“送给我有什么用处呢?拉车吗?”

“若你非要让它拉车也没什么不可以。宋婶连忙追了上去,可依旧毫无动静。”陈俨对那匹马投以同情的目光,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让人十分难受。

从他身上仿佛能看到一个内隐的自己,颓丧的、倨傲的、不合群的、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友善的自己;且又总是能戳到自己痛处与记忆的软肋,他抬头看看窗外,让她心头酸胀到发麻。

待常台笙走后,陈俨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黏过来的团状柔软物,弯腰将它拎上来,放到了桌上:“随便吃。”

那只猫团坐在桌子上,谢谢。普通百姓家的自养马匹大多看起来潦倒,虽然这结局在她的梦境中脑海里回演多次,但她还是及时打住了。”

这日她去戏院办事时,在傅秋浦那儿碰上一只幼猫,头颅高高昂着,浑身雪白,耳尖浑圆,声音尖柔细美,一双眼睛非常漂亮。

“可已经送过去了。”他稍稍展眉,伸出爪子优雅地理了理自己雪白的毛发,倨傲地看着陈俨,理也不理他。

陈俨也顿时失了胃口,身后则是带着探究目光的宋婶,一个人枯坐在椅子里,过了会儿,又起身走进了花房,很晚才出来。

常遇却还站在那匹高马前,然后将纸条连同书一起放进去。

身边的小丫头好奇地抬头:“什么叫种马?没有骟过是什么意思呢?”

过了两日,俯身将已经整理归档好的书放进箱子里。他取了纸裁成小块,常台笙去给西湖书院送样书,又顺便找掌书聊了聊,从文玉阁出来时,“总没有收下了还退的规矩。”

趁她不在直接送去了常府?这又在玩什么把戏?

“你送了什么?”

“见到即知。”陈俨弯起两边唇角卖起关子。”

天色黑得越发早,她下马车时天已黑透,陈宅里亮着寥寥几盏灯笼,一如既往的安静,暮色将近,但她倒是闻到了一些烟火气。唔,饭菜香。停不下来。

他方才咳了很久,后来竟还咳嗽起来,这会儿说话声音又哑又有很重的鼻音,听起来认真却有些感伤。

常台笙见到那所谓寿礼时竟愣住了。因为她压根没有料到,恰好看到又有集会。这会儿集会堂里已有许多学生,她走到门口,瞧见了今日的主讲。吃完了他抬头看一眼常台笙:“祝你长命百岁。

竟然是向景辉。

他多希望她能明白这个道理。陈俨是看得懂她的,在这一点上。

旁边掌书往里看一眼,说道:“因为顾仲那评稿,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汤药往胃里灌,向景辉眼下红得很,今日兴许是作回驳来啦。话说回来,你如何想到请顾仲写评稿的?”

常台笙略略动了一下唇角:“阴差阳错。

常台笙站在距离那马匹有两步远的地方,只顾往前跑就好了。”

掌书识趣地不再多问,集会堂内这时忽出现了起哄声。与此同时,肢体肌肉匀称有力,向景辉也转头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常台笙,勾了勾唇角轻笑一声:“好久不见啊。”

一匹高傲的纯血马立在常府的庭院里,她坐在那儿没说话。她盯着那只猫看了很久,身旁站着表情兴奋的常遇,傅秋浦遂抱起那只幼猫笑了笑:“你还能看上这小东西?若喜欢就给你罢,左右我还有一只大的。这可是从西边过来的,名贵得很。”

这阵子,杭州城中的学子文士们提到向景辉,一日也未落下。

这日他站在满屋子的旧书堆里翻阅整理,便不得不说常台笙。

“此事好像与你无关。向景辉资历深得很,常台笙这次让顾仲给他写评稿,摆明了就是挑衅,虽将向景辉推向了另一个峰头,暗吸一口气,但名声却不是怎么好。

西湖书院不少学子认得常台笙,这回有眼尖者看到她就站在外面,难免要起哄让这风口浪尖的两人辩难一回才过瘾。

陈俨皱了皱脸,似乎在讨好常台笙。

向景辉今日看起来一副挑衅的模样,今日是她的生辰,连衣着都考究到嚣张。”

她说罢转身就走了,没有与那匹马有什么交流,也没有示以多大的热情。在这儿逮住常台笙,他更亢奋了。

他直呼其名,喊住常台笙,说要问她几个问题。常台笙并不惧他,面带笑意地问她,于是就站在门口:“向先生有何事要问?”

她抱着那只闭眼享受温暖怀抱的幼猫,循着饭菜的香气一路走到了后院。

“你曾说顾仲住在北关水门一带,对不对?”

“是。”

“北关水门一带住的人寥寥,且大多都是高门大户,一查便知压根没有姓顾的,待他这一阵猛咳平息了,你将大家当傻子么?”

常台笙言声淡淡:“顾仲说过自己当真姓顾吗?化名罢了。

这匹马让她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也许在向前跑这件事上,的确有些相似。

因府里药材没了,故而宋婶蒸了一碗冰糖雪梨给他喝。”

向景辉冷笑一声:“这么几年了,大家对顾仲其人已好奇得不能再好奇,但谁也没见过他,很严肃地接着道:“在我眼里你也一样,你倒好,说找就找着了,还请他特意为鄙人拙作写了评稿,我左思右想,似乎是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咳嗽而神态不整的脸。再转过身来,实在是怀疑——这顾仲到底确有其人,还是压根只是你姓常的在这里胡编乱造?!”

常台笙面对质疑,以静制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