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康听得这话,仍揪着陈俨的衣领,他看看常台笙又看看周围这么些人,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怯意,但转瞬就给自己壮了胆,咬着牙朝常台笙吼道:“关你屁事!”说罢就拽着陈俨的衣裳将他往外拖,而陈俨似乎也不打算反抗,竟是任由他拽着出去了。
屋内人都松口气,常台笙立刻走了出去。她只看着,并不打算插手这件事,程康这种小儿科的威胁还不足以让她出面,何况这还是“家务事”,陈俨自然会解决。
可下一瞬她就改了主意,因程康将陈俨按在墙上,袖子里陡然冒出了匕首,锋利的刀口就横在陈俨的脖子上:“快说银票在哪儿!”
常台笙刚要靠近,陈俨却看她一眼,似乎在示意她不要插手。
陈俨低了头,看着眼前为一千两银票急得发疯的少年,淡声道:“然后呢?拿了银票再去赌么?”
“闭嘴!用不着你管!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程康用力说话时,手也忍不住使了力气,锋利的刀口在陈俨白净的脖子上划出血痕。
常台笙的脚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可陈俨的眼神却立刻阻止了她。
陈俨仍是不温不火地开口:“你从哪里听说我拿了你母亲的银票?”
“不用你管!”握刀的手又更用力了些。
“那你杀了我吧。”语气淡到不能再寻常,看向少年的目光里有疲惫的懒怠意味。
“别以为我不敢!”
陈俨没有理他,程康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似乎有些心虚。
双方耗了一会儿,陈俨觉得有些无聊了,竟然抬起手摸到颈上伤处,指头沾了些血伸舌头舔了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少年道:“你觉得你有胜算?对一个手脚都自由的人横把刀就可以赢了吗?趁我心情还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或许我会给你一千两。哦不,两千两,怎么样?”
程康脑子都快糊涂了,本来就不灵光的脑子这会儿嗡嗡响,努力回过神,振振有词道:“商大夫说我娘那日晚上带着银票去常府找你了!那是我的银票!”
“商煜?”陈俨神情里闪过一丝疑惑,然他忽然察觉到脖子伤处有些痛意传来,抬腿便给了程康一脚。
这一脚非常狠,程康丢了刀捂住腿直皱眉。陈俨走上前捡起那把刀,低头看看程康,没有说话。他忽然俯身,与程康低声道:“赌钱就算了,但不要赌人心。不要对你母亲的忍耐心有太大期望,可能哪天受不了了,你就是她手里的死尸。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他声音很低,站在不远处的常台笙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程康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之意,他尚还不能理解这话中的所有意思,但他回道:“不要你管!”已经隐约有些哭腔。
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被纵得无法无天的孩子。
陈俨转身走回芥堂,走到常台笙身边时,手轻轻握了一下常台笙冰凉的手,旋即又松开,低头走进了屋。
常台笙被方才那更凉的触感惊醒,陡回过神,叮嘱门房不要太大意,遂也跟着进去了。
堂间各人虽都在埋头做各自的事,但气氛有些诡异的沉闷。常台笙走进刷板间,陈俨正俯身收拾地上一团糟的书稿。她静静看着,末了,见陈俨将整理好的书稿放回原处,走到她面前,俯身动作轻柔地抱住了她,声音低低的,像是呓语:“对不起,有些书稿被弄脏了,可能不能用了。”
常台笙没有说“无妨”也没有说其他安慰他的话,她任他这么抱了一会儿,最终才道:“你脖子上的伤,也许要处理一下,留疤会不好看。”
提什么留疤不留疤……每回都是这样。他又不是在意自己容貌的小姑娘。
见他没什么回应,常台笙又道:“去商煜那里看看罢,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搞清楚一些事。”
程康方才提到商煜时,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常台笙虽很想去看看商煜和程夫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陈俨却对此没有丝毫兴趣,转头又去帮忙印书。常台笙去后边拿了药折回来递给陈俨,陈俨却伸出沾了印墨的双手给她看。
常台笙遂只好无奈地替他擦洗掉脖子上的血迹,再打开盖子给他仔细涂上。她神情专注,指尖有些凉,药也是凉的,触感柔软。陈俨索性闭上了眼睛。旁边的刷印师傅瞅瞅这情形,别别扭扭转过身去避嫌。
常台笙盖好盒子,随口问了一句:“疼不疼?”
“涂过就不疼了。”陈俨认真地看看她,又嫌弃地皱了一下鼻子:“就是药膏味道很难闻。”
常台笙淡笑了一下,说了一声:“我去忙了。”遂转身走了出去。
陈俨看看她的背影,转过身低头印书时,神情却并不如先前那样轻松。
程康闹芥堂一事也不知怎么的竟被一众同行知道了,好事者便对陈俨与程夫人的关系有了兴趣。一个是尚书之子,一个是家道中落的员外夫人,差着辈分,又牵涉到大笔银两,其中情委,实在是令人好奇。
常台笙原本对风言风语都是抱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态度,但这回却格外在意。业内如今是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传得煞有介事,陈尚书耳目那么多,不可能不知道。
按贾志敏说的,陈懋的性子,根本不允许旁人动陈俨。现在事情变成这样,程康或是程夫人是否会因此遭遇麻烦,实在不好说。
常台笙对陈俨的所谓身世其实是存有疑惑的。陈懋当年将年幼的陈俨带回家时,为何谎称其生母已经去世了?程夫人为何要放弃陈懋,难道只是因为没有正室名分?
而陈俨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言论影响,反倒安慰起常台笙,说那些家伙都是因为闲得没事做才四处散播流言。
这期间常台笙忍不住去了一趟商煜那里,却发现程夫人在医馆做帮工,一脸闲定,抓药间隙还捧着药书学药理。
这情形倒是常台笙始料未及的。商煜替她诊完脉,看她目光一直在程夫人身上,遂低声缓缓道:“听说她儿子将祖坟里的东西都挖出来卖了去赌钱,娘俩平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就住在前边的废庙里,看着挺可怜,恰好我这里缺个人抓药,就让她过来了。”
常台笙看看他,收回手:“我并没有问什么。”
“可你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那儿。”商煜取过笔,给她写方子:“近来睡得还算好罢,脉象较之先前要好一些。”
“是。”也不知怎么的,虽然睡得少,但每回沾到枕头就能睡着,却也难得。
“这个月月事来过了吗?”他抬头忽然问她。
常台笙干巴巴回:“没有。”
“上次是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常台笙板着脸接着回,“今年只来了三回。”
商煜手中的笔忽滞了滞:“有血块吗?经血是……”
常台笙伸手示意他不要接着问了:“我只要不头痛就行。”
商煜抬头看了她一会儿:“你当月事失调是小毛病吗?”
常台笙抿住唇没回他。
“医者面前没什么好尴尬的。”商煜低头继续写方子,“先试试这个方子,但药是其次,你自己放松不下来也会有影响。你睡得太少且压力太大了,我以为这才是主因。”
他转头将方子递给后面的程夫人,常台笙起身去取药,商煜则接诊下一位病患。
程夫人利索地给她抓好药包好,末了用绳子系好推给她,常台笙则将钱递过去。隔着柜台这么一来一往,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程夫人将找的零钱放在小盘里递给她,常台笙又接过来,正打算走时,程夫人却又喊住她。常台笙转过身,等她下文。
她小声说:“听说陈公子受伤了,这是药膏。我没脸去见他,帮我转达声抱歉,多谢了。”说着摸出一只瓷盒子来递给常台笙。
常台笙看那药膏一眼,本想说“不用了,伤已经好了”,可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若程夫人这声“抱歉”能将过去一切都覆盖掉就好了,可惜不能。
她提着药回了芥堂,堂间一片忙碌景象,成堆的书稿要装订,估计今晚又要通宵。常台笙刚将药包拿到伙房,宋管事急急忙忙就跑了来,知会她沈晋桥从苏州运来的书到码头了。
幸好当时没全信黄为安说要给她运书的承诺,不然若全指靠着黄为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押进牢里审问,最后一切都成泡影。
沈晋桥还算厚道,这回算是帮了常台笙大忙,可他目的是什么常台笙清清楚楚。
常台笙去码头收了货,书箱则直接运到了芥堂书肆。之前每回在杭州办书市,都是在李崧的地盘,苏州则是黄为安和杨友心两人轮番办,今年却也能轮到芥堂。
芥堂书肆旁的空铺子一早被常台笙购得,挂上崇园匾额,也算是芥堂的一部分。书箱运到时,书肆那儿也是忙碌非常,连掌柜都亲自上阵,同伙计一道整理书册。
天色渐渐暗了,常台笙将苏州运来的书箱交代给掌柜后,急急忙忙回了芥堂。
芥堂此时灯火通明,堂间新纸书墨味道直往鼻子里钻。陈俨站在堆满书的屋子里,手里捧了本册子,一边核对新书册数一边提笔记东西。他正入神之际,常台笙悄悄走到门口,看他专注的模样,没有打断他。
陈俨侧对着她,伸手去翻最顶层木架上的书,忽咬了咬唇,紧了一下眉头,继而忽然将手收回来,低头按住前额。
常台笙以为他头疼,连忙走进去,可他听到声音却忽然转过了身。
常台笙的声音响起来:“你躲我做什么?”
他听到是常台笙的声音,脊背绷紧,却不转身,只道:“大家都在忙,你怎么好意思四处闲逛?”
他说着还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靠墙那木架前,搭住一沓书翻了翻,又低头写东西。常台笙往门口走了两步,到门口时,却没有将脚迈出去,而是关上门,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俨闻声以为她走了,过了好一会儿,转过身,往前走时,却撞上了地上一只空箱子。
常台笙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一张无甚血色的脸寡冷得像冰。她看着陈俨的脸,牙根不自觉地发紧,她看他最终在箱子上坐了下来,伸直了腿,搁下册子与笔,旁若无人地叹了口气,最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常台笙的手指因为寒冷而发抖,身体的反应则是僵硬的,她这时竟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你的眼睛怎么了?”语声竟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
陈俨一惊,霍地放下手,循声将头转向门口,但他的身体随后又松弛下来,索性靠着后面一排柜子,回说:“可能它觉得有点累,所以暂时休息一下。”
他说着很自然地抬手揉了揉睛明穴,拿过簿子说道:“不过这里快好了,我完成这些就会去找你的,你还打算在这里待着么?”
常台笙步子缓慢地走到他面前,俯身,所有注意力都在他眼睛上。那双眼睛亦盯住她,眼尾甚至酝酿出一丝笑意。
常台笙想起那条蒙眼的织锦缎,想起他这些时间来的种种异常,心慌无比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她的手因为他没有反应而颤抖得更厉害,但没料下一瞬就被陈俨捉住了手腕。
陈俨笑了一下,那眼眸中流光不减,声音清朗:“你以为我瞎了么?”
常台笙绷紧的身体像忽然失了力气一样,差点跌在他身上。
陈俨忽然起了身,拿过簿子又翻看架子上的书,提笔接着记录,写了会儿又看向她:“都说写完了会去找你的。”
常台笙根本不知道他这是恶作剧还是方才当真有那么一瞬是看不见了,她素来讨厌无聊的恶作剧,但这会儿,她却无比希望这是他闲得无聊跟她开的玩笑。
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将它们藏于宽袖中紧紧相握,可还是在抖。
常台笙头也没有抬,脚步匆匆走了出去。陈俨则继续核对余下来的书目与册数,他迅速做完,将簿子合上交给宋管事,觉得有些饿了,遂去了伙房。他猜常台笙这时候应当还未吃饭,遂也给她带了一些,打算送去她书房。
临走时,厨工却又喊住他:“东家的药好了,您也帮着带过去罢。”
又喝药?陈俨蹙蹙眉,却见厨工端起炉子上的药罐,将热烫药汁倒进碗里。厨工正要将药罐搁回去,他却示意将药罐拿过来,连同药渣一道倒了出来。玉笋般的手指在药渣里仔细翻了翻,又瞧了一眼那深色药汁,盖上碗盖,一同放进了食盒里。
他提着食盒走到常台笙书房前,抬手敲了敲门。
敲门声响起时,常台笙正坐在桌前刻一只空白的棠梨木字胚。她刚刚回屋后竟一时不知做什么,下意识地就从小屉里取出雕盘与刻刀,无目的地刻起木活字来。
直到听到敲门声,她才霍地抬头,仓促收了桌上的工具,道:“进来。”
陈俨拎着食盒开门进去,将食盒搁在桌上,随后将最上面的药碗递过去,又分了一碗粥与一些点心给她,自己则拖了张椅子坐下,捧过热乎乎的粥碗,埋头吃起来。
常台笙将药饮尽,正在吃粥的陈俨忽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在吃调经的药么?”
常台笙搁下空碗,心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陈俨则又低下头去吃粥:“我翻了药渣。”他顿了顿:“你如果来月事不舒服,我可以照顾你。”
“不用了……”常台笙迅速低下头拿调羹挖了一勺子粥。
陈俨看她这个反应,忽然停下手里动作,笑道:“你方才那表情难道是不好意思吗?”
“这个可以不用说。”常台笙递了一只点心过去堵他的嘴,又低下头接着吃粥。
陈俨将话题收回,又问道:“你今日亲自去的医馆?”
“恩。”常台笙说着突然想起程夫人让她转交的药膏盒,遂取了出来,放到桌上推过去给他,并解释道:“程夫人听闻你因为程康受了伤,遂让我转交这药膏。”她没有表达任何个人意见,也没有表达对程夫人的喜恶,平铺直叙地接着说了下去:“她如今在商煜的医馆做帮工。”
陈俨并没有收下那盒药,他神色里反倒露了一些疲意。
常台笙看他这般反应,猜想他可能已经疲于应付与程夫人的关系,遂什么也没有说,将盒子重新放回了抽屉。
陈俨比她先吃完,搁下调羹看到她桌上的木活字,从一堆字胚中随手扒拉了几只,拿到眼前查看上面刻了什么字。虽刻上去的都是反字,但陈俨却也一眼认出了其中两只字胚上的字:“刻我的名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