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摔了一跤,额头磕破,不幸挂彩。她先前直直栽倒,晕了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甚清楚。醒来时是在芥堂书房屏风后的软榻上,旁边团墩上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见她醒了,随手取过一旁案上的装水的瓷杯递了过去,仍旧那么坐着,脸上神情温和:“近日很忙吗?”
常台笙坐起来,下意识抬手去摸额头,男人却忽然伸过手去阻止了她:“别碰,刚上了药。”他目光停留在那伤处:“没什么大碍,过几日结痂就会好的。”
常台笙将瓷杯接过来,男人随即起了身,从方几上的药箱内取了些安神药放在一旁:“近期服一些,天气冷了,多养一养好过冬。”
常台笙道了声谢,手里还握着那瓷杯,静静问道:“只是因为没休息的缘故么?我这阵子早上起来会觉得……头疼,总是头疼。”
她的声音低矮得甚至不像是她自己的,那是一种失望的、近乎自我否定的颓废嗓音。
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你只是疑心病太重,当真只是没有休息好、加之天冷容易发作罢了。”
常台笙伸出一只手来看了看。
在抖吗?她总是梦到自己变成父亲那个样子,变成兄长那个样子,到最后无法自控,难得清醒时却觉得活着是旁人的累赘,从而选择自我了断。
她垂下手,似乎有些回过神来,声音也渐渐苏醒:“这点事让你特意跑一趟,真是麻烦了。”
“老交情,何谈麻不麻烦。”
男人唤作商煜,是位名医,与常台笙私交甚好,但事实上也不过才相识一年。商煜从北方过来,性子长相却都有些南方人的味道,在杭州开医馆两年多,口碑名声已是比原先一些本地同行还要好。
常台笙对自己的身体抱有十二分的疑心,商煜很清楚。然而她家的情形搁在那儿——基本已是女户之家,又时时笼罩在这未知的疾病阴影之下,要想释怀是很难的。
商煜拎过药箱,正打算走时,宋管事在外头轻叩了叩屏风板。常台笙应了声,宋管事站在屏风外门口道:“东家,有位姓程的夫人找您。”
常台笙微微不解的轻蹙眉头:“程夫人?哪个府上的?”
宋管事站在外头答:“程员外府上的。”
常台笙自认与什么程员外无甚交情,何况这位程员外似乎去年就过世了,这位孀妇来找她做什么?
常台笙起身披了袍子,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都天黑了啊……原来她昏睡了这么久。
她转过头来时,商煜朝她淡淡一笑:“打算出去见客吗?”
常台笙说话声还有些微哑,疲倦抬眸道:“有什么办法,既然都亲自登门了,总没有不见的道理。”她低头系好腰带兀自走了出去,商煜却在原地停留了会儿,这才离开她书房,从西边的走道离开了芥堂。
他行至门口时,瞥见了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程府马车。按说程家在程员外死后已经渐渐落败,但这位程家目前的女主人,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出门行车,依旧是昔日般奢侈讲究。
商煜在原地站着不动,门房走出来与他打招呼,问他是否还有事,他这才回过神,微笑说:“这就走了。”
门房见其离开,缩回门里与身旁人嘀咕道:“商大夫真是好人,这么晚了还亲自过来。”
“可不是!我三哥的小儿子那天半夜得了急病,送到商大夫那儿,商大夫二话不说便披了袍子起来给诊病呢,得亏他了,小崽子才捡回一条命。”
下人们的议论声在这冷寂晚上显得格外清晰,商煜隐隐听得,竟是凉凉回了一下头。
此时芥堂中厅内,常台笙看向客座上坐着的程夫人问道:“不知程夫人深夜到访,是有何要事?”
“能不能请你,不要买那座宅子?”语气不太友好,偏偏意思又是在求人。
“哪座宅子?”
“靠西山澜溪的那座宅子。”
常台笙瞳仁骤缩,西山澜溪那处宅子,正是她相中用来建藏书阁的,难道那日卖家所提“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将它买下来”的人,是程夫人?
“为何让我不要买?”
“那是程家外宅,我不想看它落到旁人手里。”程夫人应得理直气壮。
恩?宅子原主竟然就是程家?
常台笙陡然坐直了身体:“买卖自由,既是程家外宅,若程夫人不愿卖,那自然也无人可以买。是程夫人在家做不了主,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程夫人语气逐渐变得僵硬:“那地方于程家而言很重要,还请你高抬贵手。”
四十多岁的妇人,丈夫过世,儿子又是扶不起的烂泥样子,只好独自去支撑一个失去主心骨的家,的确不易。然而她这姿态却完全不像是要与人谈判,兴许是在高门深宅里养尊处优惯了,如今想要独当一面,手段与想法却已经生疏又过时。
常台笙似乎有些想要送客了,可她还没揣度好措辞。
就在这时,宋管事救急般地跑进堂中,禀道:“陈府那儿送了东西来,那人还特意叮嘱东家——趁热赶紧吃。”
常台笙起了身,程夫人亦是起了身。
宋管事又接着道:“东西还放在门房,东家可要现在过去?”
常台笙看向已经起身的程夫人:“实在抱歉,我还未吃饭,实在是饿了,就不陪着程夫人了。”她说完便径自出了中厅,小声嘱咐宋管事送客,自己则往门房去。
甫进屋,她便瞧见小方桌上放着的一只圆捧盒,打开来,只见里面密麻麻放满了刚出炉不久的点心,她取了一只栗蓉酥,能感觉到那点心还是温热的。
她没多大食欲,昏睡刚醒的人只想吃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以慰藉空了许久又很脆弱的胃,遂又重新将栗蓉酥放了回去,盖上了盒子。
时辰不早,常台笙陡然想起常遇来,问门房有未瞧见她。门房遂回说小小姐先前在堂里睡着了,宋管事遂遣人将她送回了常府。
常台笙暗松口气:“捧盒放马车上,我过会儿再走。”她说完择另一条路绕回后院,免得再与程夫人遇上。
芥堂西边的小街里,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内黑漆漆的,没有掌灯,帘子也被压得死死。陈俨盘腿坐着,脚边放着一盒点心,手里还抓着一只正在吃。
他吃东西几乎没有声音,甜腻的刚出炉的点心有些黏,也有些噎人。他好不容易吃完一只,却再没有伸手去取下一只。他随意拖过一旁的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听到外面传来的奔驰而过的马车声,蓦地抬了一下眼皮,面上神色凉凉。
先前也不过是深夜饿了出来找吃的,身上套着的还是随手翻到的一件袍子。很难得地在这时辰买到了热乎的点心,路过芥堂时想起白日里欠的一盒点心,遂打算送去还给她。
他坐在车里随手掀起车帘子一角,想看一眼芥堂什么样子,却瞥见不远处一个妇人下了马车。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夫人走进了芥堂的大门,最终抬手压下了车帘子。
但他也没急着走,算了个合适的时间,让管事将点心送过去。管事折回来后没多久,他便静等着门口那辆马车离开。果不其然,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程夫人当真离开了。
他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觉得冷到难受了,这才抬手轻叩叩车厢门板,示意管事回去了。
常台笙审完案上堆着的稿本,倒了些温水服完药,自屏风后的高柜里翻了件披风裹上,这才出了门。天气越发冷起来,晚上的风又潮又冷,直往骨子里钻,她肚子又空着,身子都是僵的。
匆匆忙忙回到府里,宋婶见她回来了,连忙迎上去:“今日天冷,小小姐早就睡了,您还没吃罢?额头上这又是怎么了?!”
常台笙解开披风带子:“没什么事,不小心摔着了。”她低头换了双暖和的棉鞋子:“还有热汤热粥吗?想喝一点。”
这声音里暗藏疲惫,宋婶却也听得出来。她忙道:“有,还温着呢,就等您回来。”
都快五更天了,新的一天已至,可她才忙完昨日的事情回到家。她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面对热汤热菜,张了张嘴,却也没有人好说话,遂埋头兀自吃起来。
一旁的灯台静静亮着,可光线却渐渐暗了,她抬头一看,罩子里的那截蜡烛,已是快要燃尽了。
常台笙默默地咽下去一口饭。她要保重身体才是,不能总这样。
可即便这样想,她也不过回去只睡了一个时辰便又起来了。早晨阳光清冽,庭院里被秋光浸染,也生出一丝丝的颓意与萧瑟。她换了身厚实些的衣裳,目光扫过底下的一排鞋子,认真挑了一双来穿。
她带常遇出了门,小丫头看着外头的街景,自然猜到不是去芥堂,遂问:“我们要去哪里?”
常台笙回道:“天冷了,带你做几身衣裳。”
常遇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从随身的小书匣里掏出那只十二支鲁班锁来,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看着似乎穷极无聊,但她的姿态却很是认真。常台笙没有问过这小玩意儿她是从哪儿弄来的,也许是嫂子给她的最后一件玩具,亦可能是阿兄留给她的……总之应当很重要,否则也不会一直带着。
常台笙带她去了裁缝铺子,选了布量了身定了样式,出来时已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大约是天气好的缘故,街上出了许多摊子,常台笙没急着回芥堂,反倒是带着小丫头在街上逛了逛。街边有个一个卖小玩物的摊子,在那摊子上,常台笙霍然瞧见了一只三十三支的大鲁班锁。
常遇比她先看到了那只鲁班锁,已经脚下长根般钉在那儿走不动了。常台笙遂问了价钱,取了铜板递过去,将鲁班锁塞给了小丫头。
她带着常遇继续往前走,陡然间想起那日在陈宅时常遇盯着陈俨手里那三十三支鲁班锁的神情,这小丫头也应当是爱较真的人罢?
时至正午,常台笙带常遇去吃了午饭,又去荣升戏院看了本戏,也不急着走,似乎在等什么人。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有位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从里头出来了。
那人看着俊秀倜傥,约莫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招摇,清丽的面目中又似乎藏着一丝媚态与粉黛气。他显然是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常台笙,遂勾起唇角笑着走过去,忽然俯身细看了一下她的额头:“哟,这是跟人打架了还是招惹土地公了?破相啦!”
声音好听,姿态却有些轻佻。来者叫孟平,家境富裕不愁生计,又是家里的小儿子,基本没什么事做,遂经常给一些戏院写本子,在这个圈子里亦是出了名的脉广缘好,与常台笙相识,是因几年前常台笙出过他的本。
可那还是很早期的事了,且那时还是常台笙求着他出,因那时候她手里根本没人供稿子。而且话本子多数用活字印,费工时少,做得粗糙些也无所谓,定价很低,买的人也多。
今时不同往日,芥堂一跃成为江南名刻坊,已难得会出话本,刻印技术也是做到行内顶尖,费时又费钱的,只求高质,也不是谁都买得起了。
孟平的话本,常台笙是不会再出的了。
他伸手要去碰她的伤口,常台笙却伸手挡了一下:“有正经事找你帮忙。”
他可喜欢她这正经到快要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都二十四了,连个谈婚论嫁的对象也没有,一日日沦为老姑娘,居然也不着急。
孟平细长的眼轻轻一弯,姿态慵懒,却还是贴她很近,声音如呓语:“有什么酬劳?”
“酬金会有的。”
孟平眼角的笑意却更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嗅她的气味,声音语气辨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心话:“才不稀罕什么酬金,陪我过一晚吧,我可喜欢你了。”
他语声很低,笑意里带着魅惑之意,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言简意赅,似乎早有准备:“替你出《群芳集》。”
“当真?”
常台笙低头自袖袋里取了契书,递给了他。
孟平看着那契书笑了笑,习惯性地翻到最后——果真只是份空白契书,一个印信也无,说白了最后出不出还不是在她手里控制着?
这坏丫头。
他遂恶作剧般地忽然低头凑到她脖颈边,本欲亲上去吓一吓她,结果对方已是动作利落地伸手挡住了。
常台笙往后退了一步:“不说废话了,我还有正事。”
诶,真是无聊呢。孟平好整以暇地站着:“说罢。”
“替我打听一下程家西山澜溪边上那座外宅到底是什么情况,以及目前到底有哪个家伙在胡乱叫价?越详细越好。”
“恩?”孟平轻挑了下眉,“你这是要买宅子?”
“是。”常台笙直截了当,“但这事看着有些糊涂。你场上人多,打探也比我方便。”
孟平耸肩又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常台笙见状打算走了,遂拉过一旁常遇的手。
孟平站在原地看着她,一丝不苟束起来的黑发上无任何缀饰,像个男子般套着宽松的袍子,可那侧颜分明那样好看,白皙洁净的脖颈露了一截在外,看着真想上前咬一口。这宽松的袍子之下,也应当是曼妙身姿,却都被挡住了。
她寡净得像个庵里的姑子,然其实十分诱人。
回去的路上,常遇靠常台笙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看着外边的街景。马车行得很慢,迎面而来的,是送完亲回来的空轿和一些身上披红的帮工们。锣鼓声皆歇,帮工们个个面露喜色却也有疲意,逆着下午的阳光走过来。
残破的入暮的红,这喜气也一样。
常台笙忽觉得世界安静极了。
常遇偏过头问她:“姑姑,你不想成亲吗?”
常台笙没有回她这个问题,只淡笑了一下。这当口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说,常遇太早慧,也许会以为是自己拖累了姑姑。
事实上就算没有常遇在身边,她也未必会考虑这件事。二十几年的人生这样过来了,以后也能这么过下去,实在没必要想太多。何况她连自己能这么康健地活到何时都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变成一个废人,成为旁人的负累。
婚姻也好,孩子也罢,对她而言,似乎都是遥不可及的事。但念至此,她也会隐隐担心起常遇来。孩子才六岁,等她成人还需要时间,只能祈愿自己能健康地撑到那时候。
常台笙先送常遇回了府,随后独自去了芥堂。虽已天黑,但堂间还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制版师傅专心致志地低头刻版,大梨木桌上有成版有空版,师傅们各自忙着,丝毫不敢分心。这是一项耗费心血的劳动,要求精细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