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挖历史(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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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英国人眼中的中国国民性

张宏杰

说到中国国民性,我们还要从欧洲人和乾隆皇帝的那次见面讲起。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英国的一个外交使团成功抵达中国,使团的团长叫马戛尔尼。他是一个“中国迷”。

那个时代欧洲有许多中国迷,也就是向往和崇拜中国的人。今天的中国积极向西方学习,与世界接轨。那时欧洲学者们却说,要向中国学习,要与中国接轨。伏尔泰说,“在道德上欧洲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徒弟”。马戛尔尼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中国迷,他一辈子最向往的事就是去中国。经过九个月的艰难行驶,他们终于抵达了中国海面,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中国。

但是一到中国,英国人就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的吃惊。他们发现中国和他们想象的如隔天渊。他们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对中国的看法发生了剧变。

欧洲人传说中国人是“全世界最聪明最礼貌的一个民族”。他们传说,中国是以孔夫子的理论来指导的国家,整个国家就和一个大家庭那样亲爱和睦。“皇帝被认为是臣民之父,……总督被认为是一省之父,知州为一州之父,他们像一家之父照料管理家庭生活那样,用同样的权威、关心和慈爱来主持工作。”统治者是“充满了仁慈”的,老百姓则是诚实而礼貌的。莱布尼茨说:中国老百姓“服从长上,尊敬老人。……中国(即使)农夫与婢仆之辈,日常谈话或隔日会面之时,彼此非常客气,其殷勤程度胜过欧洲所有贵族。……”

然而亲临其境的英国人却发现,事实与此截然相反。英国人发现,中国政府的统治充满“暴虐,压迫和不公”,而老百姓对政府的态度则是“畏惧,欺瞒和忤逆。”

英国人与中国官员的首次交往,就让他们看清了这个帝国维持秩序的基本手段:暴力。到达浙江沿海后,英国人需要一个熟悉海路的人把他们领航到天津。他们登陆定海,对当地总兵提出了这个请求。总兵对英国人极其热情,一口答应,不过与英国人设想的出资招募不同,定海总兵的办法是派出士兵,把所有从海路去过天津的百姓都找来。

英国人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巴罗说:“他们派出的兵丁很快就带回了一群人。他们是我平生所见神情最悲惨的家伙了,一个个双膝跪地,接受询问。……又有两个人被带了进来,他们似乎比先来的人都更能胜任这项工作,却又早都不再下海,而是经商有成,无意再重操旧业。他们跪着恳求免除这趟劳役,但是毫无成效。皇帝的谕旨是不得违抗的。他们徒劳地哀告道:离家远行会坏了他们的生意,给妻子儿女和家庭带来痛苦。总兵不为所动,命令他们一小时后准备妥当。”

中国人司空见惯的一幕让英国人不寒而栗,在欧洲这是不可想象的。走出了中世纪的英国人信奉的是“权力源于人民”、“人格独立与平等”、“法律至上”、“人的尊严不可侵犯,尊重和保护它是国家的义务”。他们发现中国的信条则与此相反:“权力源于皇帝”、“官员至上”、“国家的需要压倒一切”。英国人说:“总兵的专断反映了该朝廷的法制或给予百姓的保护都不怎么美妙。迫使一个诚实而勤劳的公民,事业有成的商人抛家离子,从事于己有害无益的劳役,是不公正和暴虐的行为。除非是在一个专制的,其子民不知有法而只知有暴君的国度,这是不能容忍的。”

英国人更更震惊的,是中国人的道德水平并不如传说中的高。

在英国人到过中国以前,中国人在世界上的形象基本上是正面的。中国人被认为是“全世界最聪明最礼貌的一个民族”。莱布尼茨说:“他们服从长上,尊敬老人,无论子女如何长大,其尊敬两亲犹如宗教,从不作粗暴语,尤其使我们惊奇的,中国农夫与婢仆之辈,日常谈话或隔日会面之时,彼此非常客气,其殷勤程度胜过欧洲所有贵族。……”歌德说:“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道德。”伏尔泰通过《中国孤儿》这样表达他对中国人的看法:“我们的国朝是建立在父权与伦常的信义之上的,是建立在正义、荣誉和守约的信义之上的。孝顺忠信礼义廉耻是我们立国的大本。”

英国人却注意到,在暴力统治下,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出现了很大的扭曲,缺乏自尊心,冷漠,自私,麻木。中国政府派了一些人上船来伺候英国人。那些中国人给英国人留下了这种印象:“撒谎、奸诈,偷得快,悔得也快,而且毫不脸红。”英国人说,“他们一有机会就偷,但一经别人指出就马上说出窝藏赃物的地方。有一次吃饭时,我们的厨师就曾想厚颜无耻地欺骗我们。他给我们上二只鸡,每只鸡都少一条腿。当我们向他指出一只鸡应有两条腿时,他便笑着把少的鸡腿送来了。”

当然,更让英国人吃惊的是中国人的冷酷无情。使团的船经过运河时,一伙看热闹的人压翻了河中的一艘小船,许多人掉进河中。巴罗说,“虽然这一带有不少船只在行驶,却没有一艘船前去救援在河里挣扎的人。……劝说我们船上的人开过去援救也得不到响应。不错,我们当时船速是1小时7英里,这居然就成了他们不肯停船的理由。我确信这些不幸的家伙中有几个一定是丧命了。”

英国人说在世界其他国家他们不会看到这种现象,只有中国人这样对自己的同胞没有感情。

英国人分析说,中国人的这种国民性格,是中国统治者精心塑造的结果。因为他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接触过中国人,那些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在菲律宾群岛、巴达维亚、槟榔屿,“和其他我们东印度公司属地”,中国移民的“诚实跟他们的温顺和勤奋一样出色。……在那些地方,他们的发明创造和聪敏似乎也跟学习模仿的精确一样出色。”然而,生活在自己国家中的中国人,却远没有海外中国人那样活泼自然,也缺乏创造力。他们比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更胆小,同时也更冷漠、麻木和残酷。

英国人注意到,在没有官员的场合,中国人的表情也十分正常。只不过一旦有官员出现,中国人的神情立刻变了:“中国普通老百姓外表非常拘谨,这是他们长期处在铁的政权统治之下自然产生出来的。在他们的私下生活中,他们也是非常活泼愉快的。但一见了官,就马上变成了另一个人。”

英国使团的成员们在世界上第一次详细描述了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及其起因。巴罗说,“这些事例,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中国人自夸的道德品格中的巨大缺陷。不过就像我先前说过的,其错当在于政治制度,而不在于民族的天性或者气质。”

巴罗的话说得相当深刻:“就现政权(满清)而言,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其高压手段完全驯服了这个民族,并按自己的模式塑造了这个民族的性格。他们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完全由朝廷的意识形态所左右,几乎完全处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中国朝廷有的是闲暇和精力,按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国民。这样的实践足以证明,中国朝廷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

“……灌输清心寡欲的思想,摧毁相互的信任,培养人们的冷漠,使他们对自己的邻居猜忌和怀疑,凡此种种朝廷煞费苦心做出的努力,不能不使人们终止社会交往。……(中国人)满足于在朝廷中没有任何发言权,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否有任何权力。”

巴罗说,中国人缺乏自尊心,是因为政府从来没有把百姓当成成年人来看待,而是当成了儿童和奴隶。“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奴隶,人人都有可能因官府中最低级官员的一点头而挨板子,还要被迫亲吻打他的板子、鞭子或类似的玩意,跪倒在地上,为麻烦了官府来教育自己而谢罪。于是荣誉观和尊严感就无处可寻了。……人的尊严的概念巧妙地消灭于无形。”

“事实上一个奴隶是没有荣誉可被剥夺的。依赖并受制于他人,没有权利申述,这种状况本身就是侮辱。不幸陷入这种境地的人不会有更大的羞辱感了。这种处境的恶果是数不清的,显现在这个以风度优雅和政治文明著称于世的——我认为是名不副实的——民族的一切方面。”

马戛尔尼对中国政权的结论更广为人知:“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这种专制统治有着灾难性的影响。“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作者简介:张宏杰,蒙古族。1972年生于辽宁,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清华大学博士后,著有《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坐天下很累》、《饥饿的盛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