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沉思录(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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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沉思录Ⅲ·卷一

献给阿提库斯

提图斯,假如我能够将你内心的阴霾抹掉,

假如我能够将戕害你的毒药消解,

你会以何种方式回报我呢?

这些诗句是那位“没有金钱却道德高尚”的人赠给弗拉米尼努斯的。阿提库斯,你是多么赋有才华并且沉稳理性的人啊,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像诗中写的那样“终日苦闷烦忧”,但是我仍然想把这首诗转赠你。你不仅拥有雅典的姓氏,而且你还拥有雅典丰富的文化和全部的学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觉得我现在心中的忧愁有一部分与你是相同的。

能够让你不再为此而烦恼,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将来有充足的时间以后我们再来谈心。我们都已近步入年迈的行列,这个阶段的人在心理上或多或少会产生一些忧虑。虽然我对你非常了解,也相信你会平静地对待这一事实,但我还是认为自己有必要写一本关于老年人的书,并且想要把这本书当做礼物赠与你。也许这本书对你我二人都会产生一些好的影响。

这本书的撰写为我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它将那些原本潜藏于我内心中的忧虑通通赶走,我也因此变得更加乐观开朗。哲学的确是一门值得深度赞誉的学科,它让信仰它的人们无忧无虑地度过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虽然这本书是关于老年的,但是其他的问题我也会另找时间来作专述。我觉得科斯的亚里斯托用提托诺斯的口吻来论述老年并不太合理,因为神话的可信程度毕竟有限。

因此,在这本书中,我将会以马尔库斯·加图的身份来论述各个问题,因为他是一位经历过风雨且富有智慧的老者,这样就会使这本书更具有可读性。我还安排了莱利乌斯和西皮阿这一对好朋友到加图的家中拜访,因为他们对加图老年时期的心态由衷地赞赏,并且想知道如何保持这么好的心态。这本书中的加图可能会显得非常有学识,甚至比他在自己的著作中表现出来的学问还要高深,我想这种情况应该与加图晚年所研究的希腊文学息息相关。至于加图到底对老年有何高见,你将会在以下的内容中得到具体的答案。

死亡对于老年人

我们知道,老年人离死是不远了。但是,一个经历了岁月的老年人活了一辈子,临近死亡却对死亡有陌生之感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那么这样的老年人真的是可怜的老糊涂啊。死亡无非两种可能: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如果是前者我无所谓;如果是后者,我们甚至求之不得。死后只是安详的躺下,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得到任何痛苦,或者甚至很幸福,那么这样一来,我们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自己能否活到明天,死亡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与年龄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年轻人由于活动范围广、接触面大,其死亡的机缘甚至大于我们老年人,他们更容易产生疾病,而且病起来更厉害,治疗起来更困难。

因此,活到老年的毕竟只是少部分。这少部分人因此而变得更加美好,他们有着丰富的智慧,有卓越的远见和理性的思维。正因为有老年人的存在,这个国家才得以发展。回过头来,我们在审视死亡,死亡的临近为什么会使老年人感到缺憾呢?要知道是人他都得正视这个问题,这与年龄并没有直接的因果联系。我为什么这么讲,因为我失去了我优秀的儿子。

可是,究竟多久才算长久?因为我们即使能活到塔特苏斯的国王那样的岁数,那也会有结束的时候。我曾经在一篇记载中看到,有个叫阿加陶尼乌斯的人,他活了长达120年之久,光是执政期就有80年。但是只要有“终结”,那就算不得长久,因为大限已到,该消逝的终归会消逝,能保留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你用美德和正义的行为赢得的声誉和尊荣。时间不停地流逝,并且一去不复返,至于未知的将来,我们又能怎样衡量呢?因此,只要我们健康平安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直幸运和幸福的。我们应该学会满足。一个好演员并不是非要等到演到最后才能得到观众喝彩,只要在他出场的某一幕让观众满意就行了。

生命诚然短暂,只要活得正气和光明磊落才是最有意义的。但是假如你的寿命比较长,你也不应当发牢骚,就像农夫不会因为春逝和秋临而发牢骚一样。我曾讲过,老年的幸福来源是对早年生活中幸福往事的大量回忆。另外,一切顺乎自然规律的事情都是好事情,诚如老年人的死亡,完全按照自然界日升月落的规则进行。

当然,年轻人也会受外力早年夭折,但这是违背客观规律的。因此,我觉得,年轻人的死亡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所浇灭一样,而老年人的死亡就像一团火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渐渐烧尽而自行熄灭一样。青绿的苹果不会毫无缘故地落下,而熟透了的苹果会自动跌落。其实少年和老年人的死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我认为临近死亡的时期就是人生中最成熟的阶段,越是临近,越是觉得美好。就好像坐了好久的船之后终于看到陆地时的兴奋一样,美丽而不可抗拒。

另外,老年并没有一个特定的界限,只要你有担负起责任的能力,把生和死看成一个简单的概念,这样你就在非常恰当地利用老年。真正的老年比青年人更加自信,更加勇敢。

梭伦对主子庇西斯特拉图斯的回答就有此含义。庇西斯特拉图斯对梭伦问道:“你凭着什么这样大胆地反驳我?”梭伦回答说:“我就凭着自己的老年。”但人最好不要因为疾病和感官不健全的时候死去。“自然”组装起来的东西仍然完完整整地归还或者拆散。

因此,老年人对于自己的余生不要过分地迷恋,因为它只是个传说。毕达哥拉斯告诫我们:若没有我们的智慧官即上天的命令,切不可撤离生命的堡垒和前哨。梭伦确实是睿智的,他在为自己所写的挽歌中说,他不希望自己死时没有朋友为他哀悼。我想这大概是他缺乏友谊的缘故吧。其实恩尼乌斯就讲得很有道理:“不需要以流泪来表示对我的尊敬,也不需要号啕大哭,就让我的葬礼周围弥漫着悲哀的空气。”他认为,只要灵魂不朽,死并不意味着悲伤。

另外,临终的痛苦可能会有,但那也是非常短暂的,对老人来讲更是如此。我们要从小开始正视死亡,把死亡不要想象得过分神秘和可怕。只有这样才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颗宁静的心。但是我想,这个问题用不着赘述了,尽管一些英雄事迹还在我脑中萦绕:卢西乌斯·布鲁图斯为了保卫家园惨遭敌人杀害;德奇乌斯父子以大无畏的精神冲向敌阵,战死疆场,等等。我们军团常常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战场,然而士兵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年轻人姑且不怕,我们这些有知识的老年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认为,对一些事情过分地厌倦必然导致对整个人生的厌倦。人在不同的时期会有不同需求。

我对死亡的看法:我一直认为自己离死亡比较近。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得履行某种职责,就得做命运分配给我们的工作。灵魂是其来源地用至高无上的方式遣送下来的,因此也可以说是被埋在尘世。不朽的诸神借助人的躯体把灵魂注入其中,为了让他俯瞰这个世界,同时还注视天体的秩序,以便将这种永恒不变的秩序贯穿于人类的生活之中。使我产生这种信仰的不仅仅是理性的推理和论证,还有那些卓有声望的哲学家。

我常常重温苏格拉底临终时所发表的那篇关于灵魂不朽的谈话。既然灵魂总是处于不断变化和移动之中,而且这种活动是自发的没有外界影响的,而且是永恒运动的,而且具有自我保护的功能。从性质上讲,灵魂是一种单质表现体。它是不可分的,同时也是不可消亡的。另外有个特殊的现象那就是小孩子学东西很快,往往一学就会,好像他们不是初次接触这些东西,而是唤起过去固有的记忆。这也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证明人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具备很多知识。

从色诺芬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段话,那是居鲁士说的,他说:“亲爱的孩子们,不用担心我的离去,不要以为我死后就不存在了。你们无法看见我的灵魂,就算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也无法将它发现,但是我可以感觉到我灵魂的存在,你们也同样要相信它的存在。一个名人将不会在死后还有荣誉,假如他生前没有做过值得赞誉的事。而且我也不认为灵魂能够留在已经死亡的躯体中,灵魂一旦离开躯体,那么躯体就死了。我也不认为灵魂在离开无理智可言的躯体之后也会丧失理智,相反,我觉得灵魂只有在摆脱躯体的情况下才能变得纯净和富有智慧。人死之后身体分解为各种元素,这些元素将要回归到它们原来所在的地方。只有灵魂,无论它在躯体之中还是离开躯体以后,我们都无法看到它。我们都知道,睡眠的状态很像死去,所以当一个人在睡觉的时候,灵魂就能够清晰地展现它的神性,因为这时的灵魂是自由的,能够预见未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想象,灵魂如果完全脱离了肉体是怎样的情形,那就是成为神明。既然我将会成为神明,那你们就应该顺从我。但是假如灵魂与我的躯体同时毁灭,那么出于对神明的敬畏,你们也应该将我缅怀。”这些就是居鲁士最后留给我们的。我亲爱的儿子,我将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的灵魂是不甘寂寞的,它有着远见卓识,它的眼睛总是盯着后世,好像很向往离开躯体去过一种真正属于它的生活。要是灵魂不是不朽的,那么那些优秀人物的灵魂还会用一生的时间去追求一种不朽的名声吗?

聪明人和愚蠢的人对死的看法和死法是截然不同的,聪明人能从容地死去,而愚蠢的人贪恋生而舍不得去死。这就得讲到灵魂的目光是否锐利、是否能看得久远、是否看得深厚。有些灵魂想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去,而有些灵魂的目光就比较短浅,看不到更深层的东西因而成了肤浅的灵魂。至于我,你们的父亲和你们都是我爱的人,现在很想去见你们的父亲,还有你们。另外还有我听说过的、在书中读到过的、在我本人的历史著作中提到的那些人。

当我动身去见他们的时候,当然谁也不可能把我拉回来,更不可能像煮珀利阿斯那样把我的生命再“煮回来”。即使真的能让我返老还童,我也会断然拒绝的,因为我几乎已经跑完了全程,确实不愿意被叫回来从头跑起。活在世上的意义究竟有多大还是个未知数,即使假定活在世上确实很有意思,但不管怎样精彩也有活够的时候,到那时我又能怎么样呢?但我对我活过的时间并不感到后悔,也不打算和许多哲学家一样贬低自己的人生。因为我确信我来到这个世上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迷恋尘世,离开世界、告别人生,我只当离开旅馆,而不是离开家,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陪在家人的左右。

等到我离开这污浊的世界,前往天上去参加我喜欢的俱乐部的聚会,想起来都令人激动。我可以见到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我想见的人,而且还能见到我的儿子加图,我知道没有比他更孝顺、更好的人了。本来打算让他来焚化我的尸体,但却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清楚地知道他的灵魂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他在回头看着我;他的灵魂必定是先去了那个他知道我早晚必定要去的地方。我在丧子一事上表现得很英勇豁达,其实悲痛时时敲打着我的心,但一想到我们不久将会相见,便有所慰藉。

我就是这样来减轻我在老年时的负担,亲爱的西皮阿,因为我认为老年并不可怕也不孤独,老年其实可以很愉快。但对灵魂可以是不朽的这一点上,我坚持己见,即便我的这一观点是错误的,我也愿意就这样一直错下去,因为这一错误带给我的快乐实在是难以估量的。在有生之年我会一直这样保护着它直到我死去。

如果我死后没有直觉的话,我也会死得心安理得,不怕那些蹩脚的哲学家的嘲笑。这样,我在适当时候死去却成了一件很欣慰的事情。因为我遵循了自然力,它给人设定了应有的“极限”,我不想达到过高的极限,我只是遵从自然给我安排的最后的谢幕。我想我已经疲累了,尤其当我觉得我已经活得足够长了的时候。

老年是未知的神秘领域,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奥妙。保持一个健康积极的心态,你就会发现原来老年和生命的开端一样,那么可爱、那么美。祝愿你们都能活到老年,因为那样你们就可以验证我所说的是否属实。关于老年,就谈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