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和竞争是人很自然和正常的心理。我们希望比别人漂亮／英俊、比别人穿得好、比别人住得好、比别人学习好、等等。但是恶性竞争和不公平竞争就非常糟糕。如果我们信奉恶性竞争、强盗逻辑和森林法则，那么我们就不用讨论这个话题了。那么今天国际社会和中国社会的贫富差距到底是不是合理的？到底是不是公平竞争导致的？
没钱的人就要靠自己努力了－和工友谢永涛交流
2011年6月5日，我在苏州和工友谢永涛就社会公平问题进行交流。谢永涛1986年出生，湖南邵阳人。他初中都没有毕业就出来了。现在是技术工。月工资在3000元左右。下面是谢永涛的话：
“这个社会没有什么是公平的，我没有感觉公平，没有公平存在。
“在某些方面来说我生来不幸，或者有些方面怪自己，第一没读什么书，第二家里条件也不好。钱可以让你增加自信的。为什么有些人有自信！他长得不好为什么那么自信，因为他家里的环境会给他自信。如果家里给的环境不怎么好，或者家里没有什么钱，那就没那么好了。
“我们国家现在比资本主义还要资本主义。我认为贫富差距是正常的，为了国家的发展就应该是这样的。贫富差别是竞争引起的，有竞争国家才会发展。
“政府肯定也会适度改善一下穷人的状况，但是一下改变太大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资本主义的思想不会轻易改变的，不可能把钱分给我们，那国家不就遭罪了吗！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没钱的人就要靠自己努力了。适当的时候给穷人一点补助。国家要进步，不可能为了一点穷人牺牲国家的命运啊。
“我虽然说穷，但是我没感觉这个事情是错的。在每个国家都有穷人的，我们属于牺牲品。我没有怨过。靠自己努力，靠自己奋斗，希望过得更好。”
他的认识和看法让我感触颇深，下面是我对谢永涛的话的几点思考：
*他强调：“钱就是自信！”。前面已经提到，据世界银行统计，中国1％的人口占有全国41.4%的财富。那么是不是说中国99％的人都该没有自信？没有自信是不是就是瞧不起自己的意思？我认为，如果穷人瞧不起自己，那么其实就是在为资本家歌功颂德；如果穷人认为穷是自己的原因，那么就是在为富人的财富添砖加瓦。
*在谈话中，他无意识地把“政府”、“国家”和“有钱人”当做可以偷换的概念。这也许正好揭示了中国贫富差距的本质原因。
*如果他可以认识到，在合理的社会结构下，“政府”、“国家”和“有钱人”是不同的东西，那么他还会不会说：“我虽然说穷，但是我没感觉这个事情是错的。在每个国家都有穷人的，我们属于牺牲品。我没有怨过。”
理解当官的贪
众所周知，腐败是一个难以根除的社会问题，但是在一个社会里，如果腐败成为普遍的甚至是可以接受的时候，那么一个社会真的就是病入膏肓了。
清华大学孙立平教授指出：中国社会正在加速走向溃败。他阐述道：“近些年来，社会溃败的迹象已经明显开始出现。其中最核心的是权力的失控，……腐败不过是其外在的表现。我这里所说的权力失控是指，权力成为不但外部无法约束而且内部也无法约束的力量，……权力已经成为既无上面约束，又无下面监督，同时还缺少左右制衡的力量，这意味着国家权力的碎片化；官员不能负责任地进行工作，为保官升官不惜牺牲体制利益（不要说社会利益了）。在此背景之下，腐败已经处于失控和不可治理状态。这种社会的溃败蔓延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潜规则盛行于社会，甚至成为基本的为官为人之道，对此吴思先生有很好的分析；社会底线失守，道德沦丧；强势利益集团已经肆无忌惮，社会生活西西里（西西里是意大利黑社会盛行的一个地方）化趋势出现；利益集团的肆无忌惮，对社会公平正义造成严重侵蚀；职业操守和职业道德的丧失是相当普遍的现象……”143
谁可以纠正权力失控？不知道谁有答案。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人人都遗憾自己不是贪官，那么社会就会继续溃败。
崔永元在他的微博上有这样一段留言：“我们恨贪官，又拚命报考公务员；我们骂垄断，又削减脑袋往高薪单位钻；我们讥讽不正之风，自己办事却忙找关系。总之，我们愤怒，不是因为觉得不公平，而是觉得自己处在不公平中的不利位置，我们不是想消灭这种不公平，而是想让自己处在不公平中的有利位置。”
如果我当官我也贪－和工友谢永涛交流
2011年6月5日，我在苏州和工友谢永涛（简介见上）交流。下面是谢永涛的话：
“我们常说‘升官发财’，因为都知道升官就会发财，这是文化造就的，这个在很多人心目中已经扎下根了，我努力升官我的钱就会来了。我们打工的也会这样想，当老板的也会这样想，当官的也会这样想，升官发财。让他们贪呗，你贪归贪给大家干出一点活出来，你在那个位置，给大家搞点事情出来，你不能只贪，光贪不干活那也不象话，很多人心目中就是这样想的。
“想让官不贪，也是有可能的，那就是你监视我，我监视我，就像台湾一样的，如果都是自己人，不可能说两家话。每个人都想多党执政，但是又怕国家乱了，又怕有的党派被外国人控制。很多人会是这样的想，我宁愿我自己人贪，不让别人贪，我中国人干吗叫外国人教，很多人这样思想的。
“我没有怨气。我能忍。贪污我们就当没看见，是个人都知道，哪个地方的政府都贪。换过来说，我自己没有生在那个位置上，如果我自己是官的话可能自己也想贪。坐到这个位置容易吗？不容易啊！就这么几年不贪以后咋整！很多人会这样想。如果有人说，我做的话我不会贪的，这样的话等于放屁，可能他坐到那个位置比别人贪得还厉害呢。你如果不贪，那个官也做不了。我贪，他贪，唯独就你不贪，别人怕你在里面搞事，必须同流合污，都是一样的。你一个人不贪，我怀疑你哪天把我害了，我还不如把你先干掉。我有一个亲戚，一个堂哥，他读书不行，很垃圾的那种，他考高中没考好，复了一年考上了高中。我一个爷爷以前当过兵，他儿子在广东火车站有一个指标，后来把这个指标给我了我那个堂哥。我堂哥本来在我们那里取个老婆都是问题，但是现在人家混得很好。我搞不清楚，国家干部怎么那么有钱呢，就在一个火车站，他去年买了一个房子50多万。像我们怎么弄也弄不到50万啊。
“不合理的，但也没办法。我觉得很正常，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没什么希望。但是得生活啊，得挣钱，想比别人挣得多就得学东西。我没有什么怨言。要努力做事。想着政府哪天说支持我，那是做梦。”
下面是我对谢永涛的话的点滴思考：
*谢永涛很能理解当官的贪污，因为他可以设身处地地从当官的人的角度去想问题，他说：“如果我当官我也贪”。所以，他认为治理贪官，唯一的手段是民众的监督。我想，谢永涛的话快是公理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当官的不允许民众监督。
*谢永涛说，虽然觉得很没有希望，但是还是要努力做事，因为指望不上政府。问题是，个人努力来对抗结构性的问题的成功率是非常低的。
不公平，但是很正常
一切的不公平都不是正常的，但是改变不公平都需要一个过程。只要人与人有接触，只要群体和群体间有接触，就会产生社会关系，这些社会关系公平与否要取决于双方的判断而不是单方的。在全球化的今天、在信息化的今天、在流动和移民很普遍的今天，某些人某些群体也许可以把不公平强加到其他人身上，但是不可能把追求公平的价值观从人们思想中抹去。靠强权、暴力和资本来维持的不公平也会面临持续的和各种形式的反抗。
有些从农村到城市的打工者往往没有自信，认为不公平是合理，因为觉得农村贫困，农民贫穷，所以就该处于不平等的地位。但是，事实上，往远里说，城市的发展离不开农村；从近里说，工业化离不开来自农村的劳动力。这是相互依存的关系。相互依存的关系只有朝着平等的方向发展才是合理的和可持续的，人类的历史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谈到社会公平，我们都不能忘记毛主席，不能忘记我们曾经有过人人平等的历史时期（当然不排除中间夹杂矫枉过正和极端的做法）。新中国在成立初期创造了打破阶级压迫和性别压迫的现实。在等级和特权下，人一出生就被烙上了一生难以改变的生命轨迹，而这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都被归零了，那是真正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阶级差别重新出现，但是在新中国前30年有益遗产的影响下、在世界民主潮流的影响下，中国应该可以走出有别于西方民主又不同于以前的道路。
2011年6月2日，我在苏州和工友张毅立就社会公平问题进行交流。张毅立，1983年出生，河南灵宝县人，2002年高中毕业。他对自己的现状还是不太满意，也就一直没有结婚。下面是我们的对话：
问：你觉得这个社会公平吗？
答：社会发展得越快，竞争就越大；因为竞争力越大，社会才能发展的越快。所以肯定是有不公平的，有很多种不公平，不可能把任何事情都搞得很公平。
问：所以你的结论就是，这个社会因为发展得很快，因为竞争很强烈，所以很不公平。但是这是正常的。是吗？
答：对。
问：你觉得像你打工，然后挣一点工资，然后现在生活的情况，你觉得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答：肯定是不公平的。
问：但是正常？
答：对，正常但是不公平；就是说虽然说不公平，可是是合理的。
问：不公平就应该是不合理的吧？
答：因为就是说有差距的，就会有贫富，我觉得是正常的。可以说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公平，我们说的公平，也是相对来说的，没有绝对的公平。
问：所以说即使这样的状况继续下去，你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因为你觉得很正常，是吗？
答：不是说很正常。我们还是应该想：怎么样做才可以让差距变得更小一些，应该是这样的。
问：那就是说明你还是认为不正常，因为你如果认为正常，就不应该去改变了？
答：怎么说呢？不公平是肯定存在的。比如说我们农民工这种辛苦的条件，就是很不公平。给我们开的工资只是维持了我们最低的生活标准，根本不可能考虑其他的。为什么现在的工资这么低？因为中国人太多了，因为是劳动力太多了。从农村老家出来上班，一个月可以拿到两千块；如果是在家里面，每个月就没有两千块，生活就没有办法继续，就是把人逼到城市，继续在这里上班。可是在上班的过程，我们和老板的关系就成了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说白了就是这样的，在这个关系下，肯定很多人会有抱怨的，经常发牢骚是很正常的事，有时候是很强烈的。这种不公平也不能说是好的。
问：你开始说合理，现在说不合理。到底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同一个事情能不能既合理，又不合理？
答：那就是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没有办法，所以说也是正常的。
问：那你就应该接受。你就不应该抱怨吧？
答：如果我们看不到的话就不会抱怨，如果看不到这种差距，我们也许就不会抱怨。每个人工资两千块，很好的，我自己吃得挺好，也有住地方，我又没有更高的目标，然后我就会认为这个很合理，就不会有抱怨。为什么我会有抱怨？原因就是我看到这种不公平。
问：你看到什么了？
答：肯定每个人都能看到，这个很容易看到。你走在大街上，你骑自行车，别人坐的是宝马，你看不到吗？所以这个很容易就可以看到。
问：那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合理还是不合理？
答：我认为是正常的。
问：那你就应该接受，不应该抱怨。
答：应该说是这样。
问：那你抱怨什么哪？
答：我自己就在想，是什么造成这样的差别？为什么别人坐宝马，我们骑自行车？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肯定是我们自己的原因，才造成这样的现象。
问：是你自己的什么原因呢？
答：这就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这个原因。
问：那你发现了吗？
答：这个原因太复杂了。我们看到了很多不公平，然后我们跟别人相比，我们看到很多差距。说收入方面，然后就是说居住条件，还有很多，工作环境，工资待遇等等。我现在自己租房，大概7平米的空间，一个月租金260元。
问：你觉得这不公平，是吗？
答：对。
问：你觉得这正常吗？
答：正常。
问：正常就应该不去改变了呀？
答：我觉得正常和改变没有什么联系的。我们觉得正常，但是我们可以改变。我们看到别人开宝马，我们也可以努力有钱去开宝马。
问：你觉得你有一天能开上宝马，是吗？
答：我觉得有可能，为什么没有可能？
问：你觉得怎么样才有可能？要怎样去实现？
答：这个我说不上来，但是我觉得是有可能的，每个人都有可能，确实是可能。
问：为什么这么想？
答：你不这样认为吗？
问：我认为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开上宝马。
下面是我的一点儿反思：
*张毅立一直说“不公平很正常”，但是其实这样说只是他的思维逻辑，并不是他的情感逻辑，从心里说，他认为不公平。他的一句话道出了他为什么觉得不公平的实质，他说：“看不到就不会有抱怨！”反过来说，看到了就会因为觉得不公平而有抱怨。当他骑自行车而别人开宝马的时候，他内心觉得不公平。公平是用“心”来评判的。张毅立之所以倾向于放弃“心的评判”是因为他觉得“反正也没有办法改变”。
*我们思考问题不能把“很多人都这样”／“到处都是这样”和“正常”等同或偷换。前者是现状，“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是骗人的鬼话。可以说存在的都是有原因的，但是却不能说都是合理的。
*不能把“认为没有办法”和“合理”／“正常”等同或偷换。也就是说，一件事情你明明认为不公平，但是因为觉得自己无力改变所以就认为正常了。当我们认为无力改变不公平状态的时候，我们的反映也许会是接受、退缩或者反抗，但是接受并不是因为认为合理。
*这个世界不给我们道路，却给我们灌输很多幻象。资本所创造的个人奋斗和成功学幻象掩盖了现实，让人认为只要努力就可以实现梦想，就可以坐上宝马。资本用幻象把人麻醉了以后就可以在现实中变本加厉地牟利。
四、追求公平的观念
追求公平肯定不能靠嘴皮子。但是有时候语言与书写也是思考的过程，也许对别人也有所启发。
1、不要陷入支持社会不公平的话语陷阱中
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从街头巷尾的议论到主流的媒体，我们往往会听到一些貌似合理但是实际上是谬论的话语。因为这些话语貌似有道理，所以人们也许就不深究了，甚至把它们当做“公理”（就像真理一样）。这里选择了几个来分析一下。只有挣脱这些话语陷阱，我们才能去思考真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