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闻一多(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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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诗歌卷(1)

红烛

红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吧!烧吧!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吧!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的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青年时代的闻一多

(本诗《红烛》是闻一多诗集《红烛》的开卷“序诗”。诗集《红烛》是诗人公开刊行的第一部诗集,由此可知该诗在闻一多诗歌艺术生涯中的地位。闻一多正是从《红烛》时代起步,走上了成为一位现代诗人的创作道路。)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藉以描画诗人的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的余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的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藉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

(全身的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的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像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像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

“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吧!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

散到六合里来的一颗尘沙!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

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

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

(却又像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小;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像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闪灼的光芒,又好像日下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

“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那条天律?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又像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炫目的残屑。

“帝啊!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

“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

哪里?我哪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谢脁(464—499),字玄晖,与谢灵运是同族,又都以山水诗见长,所以并称“大小谢”。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样好——真好!——

但是哪里像我这样地坎坷潦倒?”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乎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

“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的一个春天——

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

替他们解决些纷纠,扫却了胡尘。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的火,

谁知道这愁竟像田单的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煽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虽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的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底恩俸!啊,神奇的射愁的弓矢!

开启琼宫的管钥!琼宫开了:

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佩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颁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的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的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揽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哪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正,

竟同一阕鸾凤和鸣的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

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的清道夫抛掷了下来,

掷到一个无垠的黑暗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像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飔的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丛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像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

“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本诗出自《红烛·李白篇》。《李白之死》系闻一多就学清华学校时所作,是诗人早期创作的长诗之一。)

剑匣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

Where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

……

And“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I said,

“Reign thou apart,a quiet king,

Still as,while saturn whirls,his steadfast shade

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

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y:

“Trust me in bliss I shall abide

In this great mansion,that is built for me,

So royalrich and wide”

——Tennyson此段引诗出自英国诗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的《艺术的宫殿》。据现代诗人绿原的翻译,其大意是:我为我的灵魂筑起一栋巍峨的别馆,好让它在里面优游岁月直到永远。……而“当世界兜着圈子奔忙时”,我说,“你在一旁临御着,像一位无为的国王,宁静有如土星旋转之际,它稳定的阴影停落在它灿烂的光环之上”。于是我的灵魂立即作出答复:“哦,让我享此天福,我将安居在如此富丽而宽广的这座为我们筑的华屋。”——丁尼生

在生命的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的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的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扎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闲惰的芜蔓

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的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整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撤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进山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的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镶嵌的香炉;

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外,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罗马神话故事中的女神,今译维纳斯。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像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

(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王叔远(生卒年待考),又名叔明,号初平山人,江苏常熟人,明代著名微雕艺术家。的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

然后让翡翠,蓝珰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的花边,

有芝草,玉莲,卍字,双胜的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

玳瑁刻作梁山伯,

璧玺刻作祝英台,

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

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

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

这些不伦不类的花样,

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

这都是梦的原稿的影本。

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的产品,

是我那芜蔓的花儿开出来的。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

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

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

洗净他上面的血痕,

洗净他罪孽的遗迹;

又在龙涎香上熏着他,

熏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

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

唱着温柔的歌儿,

催他快在这艺术宫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

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的锋芒,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

哦,我的剑匣修成了,

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

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让我的宝剑归寝了!

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

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

因此造一个谣言,

就骗到了一个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艺术的凤阙里,

像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

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

我又岂似无聊的楚霸王,

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

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

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

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

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

不过果然我要自杀,

定不用这宝剑的锋芒。

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