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威尼斯商人 吝啬鬼 死魂灵 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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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死魂灵(29)

路上的一切是如此美妙:晴朗的天空,凛冽的寒风,秋天的落叶……把旅行大氅裹紧一些,把帽子拉到耳朵上来,舒服地往车厢角落里紧紧地偎一下!哪怕刚刚打了一个冷战,现在就感觉到了一阵令人舒服的温暖。马在奔驰着……梦神潜近身边诱惑你,一双眼早已是睡意蒙眬了;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唱《不是白雪》的歌声、马打响鼻的声音和车轮的辚辚声,你挤在同伴的身上打起鼾来。一觉醒来:已经过去了五个驿站;月光皎洁,陌生的城市,教堂和它那黑糊糊的塔尖和古老的木造圆顶,暗色的木房和发白的石屋。洁白的月光洒落在各个地方:墙上、路上、街上都像是披上了一方方白纱;片片如墨的阴影斜着盖在月光上;在月亮的斜照下木板屋顶像闪光的金属一样,熠熠闪光,寂静无声——一切都入睡了。只有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窗户里偶尔露出点点灯光来,是鞋匠在缝靴子,还是面包师在烤面包——管他们在干什么呢?啊,夜!我的天哪!夜空的景色多么迷人!啊,那空气;啊,那又远又高的天在可望不可及的穹隆之中一望无际,晴空万里!……冰冷的夜的气息又在清爽地拂着你的睡眼,催你入眠,于是你又昏沉沉进入梦乡,打起呼噜来;那被你挤到旮旯里的可怜的旅伴,被挤压得受不了,生气地翻动了一下身子。你醒来一看——面前又是田地和草原,举目远望,一马平川,无遮无拦。一座里程碑迎面而来;早晨来临了;一抹淡淡的金霞显现在白的寒冷的天气里;风更凉更刺人了:把大氅再裹紧一些!

……

多么惬意的冷啊!让你美美地重返梦乡!车颠簸了一下——你又醒来了。太阳已升到天的中间,你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慢点!慢点!”

原来车在下陡坡,坡下是一道阔堤,宽阔、清亮的池水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动,像是一个大的铜板;山坡上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农舍;旁边村里教堂上的十字架正在闪闪发光,像一颗闪亮的星星;农夫在唠叨着难以忍耐的饥肠辘辘……上帝呀!痛苦的路,你有些时候是多么美妙啊!曾有多少次,我就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在痛苦无奈时抓住了你,每次你都仁厚地拯救了我!在你的身上曾产生过多少奇妙的构思、诗的憧憬啊,曾给人们留下过多少美好的回忆啊!……这时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感受到的也并不全是普通的憧憬。让我们来看看他的表现吧。起先,他只顾回头张望,什么感触也没有,想证实自己是否真的已离开了N市。当他看到N市早已消失在身后,磨房啊,铁匠铺啊,城市里的一切都已看不到了,连石造教堂的白色尖顶也早隐入了地平线,他才专心致志地欣赏起沿途的风光来,一会儿看看右边,一会儿看看左边,N市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模糊了,似乎是很久之前的童年时代去过似的。沿途的风光也终于提不起他的兴趣,于是他微微地眯上了眼睛,歪倒在靠垫上。作者得承认,这竟然让他感到了高兴,因为他终于得到了谈谈本书主人公的机会。到目前为止,作者不断地受到干扰,正如读者所见,一会儿是诺兹德廖夫,一会儿是舞会,一会儿是太太们,一会儿又是传遍N市的流言飞语,还有数不清的琐事——这些琐事,当它们正在发生的时候被当成是特别重要的大事而只有在写进书里以后才让人感觉似乎成为了琐事。不过现在且让我们闲话不叙,言归正传吧。作者其实很怀疑自己选择的主人公能否受到读者的欢迎。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乞乞科夫不会受到太太们的欢迎,因为太太们要求的主人公必须是十全十美的,假如他的心灵或长相有什么缺憾,那就完了!

哪怕作者如何深入地发掘他的内心,就算他的形象比在镜子里照得还要清晰,太太们也绝不会认为他有任何的价值。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人到中年,对他有着诸多的不利:主人公的肥胖绝对不会被宽容,大多数的太太会转过身去说:“呸!多丑!”咳!关于这一切,作者都是了然的;然而他并不能找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来做主人公。可是……也许在这部小说里会响起另一些迄今尚未被拨动的琴弦,会出现一个具有天生贤良的伟丈夫或世上从未曾有的独具一切女性美德、高尚情趣和献身精神的聪慧美丽的俄罗斯少女来为我们呈现俄罗斯精神的无数瑰宝来。其他民族的各种十全十美的人物在他们面前都会顿失光彩,就像在活语言的面前死书本的黯然神伤一样!俄罗斯精神将会得以展示……读者将会看到在其他民族的天空上飞过的东西将如何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深深地扎下根……可是为什么要说这些后话呢?作者经过仔细的思考和早熟而严格的内省,像少年那样忘乎所以会让他感到有失体面。一切事情都要按顺序、选地点、择时机来进行!然而完美无缺的人终究没被选为主人公。甚至可以谈下为什么没有选他。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这个字眼儿已经在人们的嘴上变成了一句空话;因为该让可怜的完美无缺的好人休息了;完美无缺的好人早成了一匹马,没有一个作家不骑着他用鞭子和随手抓到的东西驱使他;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被折腾得只剩下了一丝皮肉,美德的影子早就没有了;因为人们在虚伪地召唤完美无缺的好人;人们已不尊重完美无缺的好人了。不,现在也该轮到让坏蛋拉车了。好吧,我们就来让坏蛋拉车!

我们的主人公出身并不显赫,当然也并不太卑微。他的父母是贵族,虽然贵族封号是世袭的呢还是亲身博得的,那就只有上帝晓得。他的长相并不像父母,起码儿他降生的时候一位在场的亲戚——一个瘦小的通常被称为丑婆子的老太太——把他抱到手里时喊过:“长相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要像外婆也行,可他天生就像俗语说的:‘不像爹不像娘,倒像个过路的少年郎。’”他最初的生活面貌就好像透过一个糊满积雪的幽暗小窗看到的那样,有些酸楚:他童年没有伙伴和朋友!一间小屋子的几扇小窗户冬夏都不会打开,父亲是个病人,赤脚穿着一双编织的拖鞋,披着一件长长的有羊羔皮里的外衣在屋里踱步,不住地叹息,往墙角的痰盂里吐痰;他自己永远握着笔坐在桌旁,手指甚至嘴唇上都沾满了墨水,面前通常是一本习字帖,那上边写着“不妄言,敬尊长,存善心”;屋里总响着拖鞋在地上的摩擦声,每当他对单调的课业感到无聊,在字母上加一个小钩儿或小尾巴的时候总会听到一个威严而熟悉的声音:“又胡闹!”随后,耳朵就会被从身后过来的长手指拧得很痛,这给他留下了一种永远熟悉、总不愉快的感觉:这就是有关童年时代的模糊记忆里的可怜情景。但生活中的一切都发生着迅速而生动的变化:河水泛滥的早春,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父亲领着儿子坐上马车离开了家门,拉车的是一匹褐色黄斑马,赶车的是一个驼背小老头儿——乞乞科夫的父亲仅有的一家农奴的家长,他几乎独自担当着乞乞科夫家里的所有职务。褐色黄斑马拉着他们走了几天。他们风餐露宿,涉水过河,在第三天的早晨来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繁华面貌突然展现在小孩子的面前,让小孩子瞠目结舌,足有几分钟的时间闭不上嘴。后来褐色黄斑马拉着马车下了一个大坑,因为进了一条倾斜向下的小胡同,里边积满了污垢。褐色黄斑马在污泥浊水里奋力挣扎,在驼背和老爷的亲自吆喝下好一阵子才把车拉进了一个小院。小院坐落在山坡上,院里有一座古老的小房,在房前有两棵开花的苹果树,房后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的树木又矮又小,都是些花椒和接骨木,绿荫深处还有一个木头亭子,亭子上的小窗户早已乌黑不堪。小院里住着的一个老太婆是他们的亲戚。老太婆虽然老态龙钟,但每天早晨还会到市场上去,回来就在茶炊的旁边烤她的袜子。老太婆摸了摸小孩子的脸蛋儿,看起他那胖乎乎的样子来。小孩子要住在这里,每天到市立学校去上学。父亲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分手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落泪,只给了他半个卢布的铜币买零食用,当然最重要的是那谆谆教诲:“记住,帕维尔,要好好学习,不要去放荡,也不要胡闹,最紧要的是讨好师长。要是能讨好师长,即使没有天赋,学习不好,你依然会一帆风顺,压过所有的人。不要跟同学们交往,那不会让你干好事;如果需要交往,也要交那些有钱的,万一有事,他们会对你有用的。记住自己不要请别人吃东西,最好让别人请你,最要紧的要攒钱;钱这东西在这个世上最可靠。同学或朋友会骗你,遇到灾祸会首先抛弃你,可是钱不会抛弃你,不管你碰到了什么灾祸。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办事。”说完这段教诲之后,父亲就跟儿子分了手,又让褐色黄斑马拉着回家了。之后,儿子再也没见过父亲,可是父亲的教诲却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里。

小帕维尔第二天就去上学了。他对任何学科都没有特殊天赋,他最大的优点是整洁勤快。但是他在另一个方面,也就是说,在待人接物上却很聪明。他突然变得人情练达了:在对待同学的问题上,他果真做到了让他们请他,而他不仅从来不请别人,有时甚至还把他们给他的食物藏起来,之后再卖给他们。早在孩提时代,他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父亲给的半卢布,他分文未动,相反,当年他就赚了不少钱,这显示出了他那非凡的经营才能:他用蜡制作鸟雀,刷上颜色,以很合算的价钱卖出。有一段时间他还从事过其他一些投机勾当,例如:在市场上买一些食品,带到教室里坐在那些有钱同学的身边,一看到哪位同学开始咽吐沫——饥饿的前兆,他就装作无意似的从凳子下边偷偷递给他一点儿蜜糖饼干或面包,把对方的食欲勾起来,之后就根据食欲的强烈程度要价儿。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在家也不休息,一直摆弄一只小木笼子里的老鼠,到最后让老鼠能听从号令做出竖立、卧倒和起立的动作来,这只老鼠后来也卖得很合算。攒够五卢布,他就把小袋子缝起来,然后存进另一个袋子里。在对师长的态度上,他有更聪明的做法。坐在座位上时,谁也赶不上他老实。我们必须指出,教师是个极爱肃静和规矩的人,他无法容忍聪明机灵的孩子,因为他觉得这些孩子一定会耍笑他。一个孩子一旦被他视为机灵,只要动一下,或者无意中扬一下眉毛,他就会发怒。他会把这个孩子撵出教室,严加体罚。他说:“老弟,我要打掉你的傲气和放肆!我早就把你看透啦,比你自己对自己还了解。你去给我跪着!你要给我饿一会儿!”可怜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被罚跪了一天一夜没吃上饭。

“天分和才能吗?这都无所谓,”这位教师说,“我只看品行。一个学生,只要品行可嘉,就算他什么不会,我也要给他各科打满分。我要是看到谁淘气,耍笑人,我一分都不会给,就算他学富五车呢!”这位教师很不喜欢克雷洛夫在一篇寓言中所说的“按我看,喝酒无妨,只要懂行”,他总是兴高采烈地讲他从前任教的那个学校如何肃静,他说那所学校静得能听到苍蝇飞,说一年里在教室没有一个学生咳嗽过一声,擤过一下鼻子,在下课铃响以前连教室里有没有学生都听不出来。乞乞科夫豁然领会了师长的精神,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做。在上课时,不管后边的同学怎么逗他,他的眼睛和眉毛都不动一动;下课铃一响,他立马跑上去抢先给老师递风帽(当时那位教师戴的是风帽);递过风帽,便第一个走出教室,想尽办法在路上遇到他三四次,每次遇到都脱帽行礼。事情得到了完满的成功。在校期间,他一直占据第一名,毕业的时候他各科成绩优秀,得到了文凭和用金字写着“品学兼优,堪资模范”的奖状。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仪表堂堂、讨人喜爱、需要经常刮下巴的小伙子了。这个时候他父亲去世。留下了四件破烂不堪的绒衣,两件挂着羊羔皮里的旧外套,数目可怜的现款。看来,父亲只是劝别人攒钱,对自己要求却不高。乞乞科夫很快就把破旧的祖屋和贫瘠的田产卖了一千卢布,并让那户农奴迁进了城,准备在城里找个差事,定居下来。恰在此时,那个喜欢肃静和规矩的教师不知是因为愚蠢还是什么过错被赶出了学校。教师穷困潦倒,喝起了酒,最后连酒钱也没有了。他最后贫病交加,孤苦无靠,流落到一个冰冷的、废弃的破房子里。他从前的学生,那些因为聪明机灵而被他视为傲气和放肆的学生,知道了他的境况后,便马上为他捐款,甚至变卖了许多有用的东西;可是乞乞科夫却说自己没有钱,只给了五戈比银币,同学们把它直接扔了回来,说:“哎呀,你这个吝啬鬼!”可怜的教师听说从前这些学生的举动,不禁双手掩面痛哭起来:暗淡的双眼里泪如泉涌,像一个软弱受欺的孩子。“快病死在床上了,上帝还要我哭一场。”他用脆弱的声音说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听说乞乞科夫的表现以后,马上又说了一句:“咳,帕维尔!瞧,人是多么善变!他以前装得多么规矩啊,不吵不闹,多么老实!骗了我啊,深深地骗了我……”

不能说我们的主人公天生心肠冷酷,他的情感麻木到不知怜悯、不知同情的地步;怜悯心和同情心,他都有的,他甚至也愿意接济别人,但从不拿大额捐款,动用已决定不动用的那些钱。也可以说,父亲关于“攒钱”的教诲起了作用,但他并不是为了爱钱而爱钱;支配着他的不是小气和吝啬。吝啬和小气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憧憬的是富裕舒适的生活:马车啊,陈设讲究的住宅啊,美味珍馐啊——这才是在他经常在头脑中浮现的东西。他攒钱的目的就是为此,不到那个时候无论是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舍不得花。看到一个富人坐着漂亮的马车里驾着挽具富丽的骏马从身旁飞驰而过,他会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阵子才如大梦初醒,说:“他本来只是个办事员啊,头发也是只围头剪去下边的一圈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