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尼采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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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险机与康复(3)

伊丽莎白带走了尼采。他觉得自己无法康复,于是说出遗愿:“答应我,伊丽莎白,为我守灵的人只能是我的朋友们,赶走那些泛泛之交和仅仅出于好奇的人,要不然,我无法保护自己,请你一定这样做。在我灵柩前不能有牧师和其他人讲一些不真诚的话,不能让他们把我作为一个忠诚的从未撒过谎的异教徒那样埋葬。”

此时的尼采渴望去最偏僻最安静的地方孤独终老,于是伊丽莎白把他带到了恩加丁的山谷间。那里人迹罕至。这个瑞士的偏远之地让尼采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慰藉。那儿的空气轻盈纯粹,草原的光线柔和宜人,而他衰竭的双眼正好在那里得到休养。星罗棋布的湖泊让尼采感到欣慰,它们令他想起了芬兰,尼采也喜欢那些有着歌唱般名字的村庄和善良的农民。他写信给李说道:“我熟悉这里的特质,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之间有着共同之处。”他开始康复,怀着一种康复的惊异开始重新生活。他几乎和朋友们断绝了书信的往来,只给自己写点东西,也正是在这些东西里我们找出了信息。以下是他对攀登恩加丁的叙述:

我生活在世外桃源之中。这里的山坡波浪般起伏着,在庄严的松树和古老的冷杉树林之后有个混浊的绿色小湖。各种形状的岩石遍布在我的周围,那儿还有一片被野草和花朵点缀得五彩斑斓的土地。牧羊在我的面前时时移动,呈现散开或聚集的形态,远处的松林下聚集着一些牛,它们在落日的余晖中悠闲地站着。其他近处的景色显得十分暗淡。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袭来的暮色中显得安详沉静。此时正是五点半。河水泛着白浪,牧羊人正在河里走着。他的步伐缓慢而又矫健,忽而逆水前进,忽而绕浪前行。很显然,他在行走中获得了很大的乐趣。羊群的牧羊人是两个皮肤黝黑的贝加莫人,那个小姑娘穿得几乎像个男孩。右边是一大片森林地带,森林地带之上有着各种棱角的岩石和雪原,左边是两个巨大的冰叉高悬在我的上方,被清澈的薄雾裹着。我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宏伟、宁静、灿烂。这种美在乍见之下会让人颤栗,并体会到一种无声的崇拜。一个人一旦进入这个光色纯净、轮廓鲜明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可以避开不安和欲望,期待和遗憾),就会自然而然地想把古希腊的英雄们也带进。一个人就不得不用普桑及其学生的方式去感受这种史诗和田园般的生活方式。曾经有人这样生活过,用这种方式感受过人生,这种将激荡身心的变化持续不断地发生过,而我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我甚至认出了这群人中的最伟大者伊壁鸠鲁,他是具有史诗式和田园式风格的哲学家的发现者。

尼采在恩加丁一直停留到了9月初,尽管这儿的物质条件极差,又没有朋友在身边,但书籍和音乐依然让他感到很满意。他并不十分痛苦:他还能工作,而且没过多久就将自己平静的思想记录满了六本练习本。这些思想中满是怀疑,但从中却并不会看到痛苦,一种意想不到的沉迷将痛苦调和了。他对自己病痛的痊愈不抱任何幻想,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只是一种缓和,所以他不抱希望。不过他仍然很高兴自己在彻底垮掉之前还可以诉说,有对事物、人性、高山和天空作简单沉思所获得乐趣的机会。他急于体会这最后的幸福。1879年9月初,他将自己在这里完成了的作品寄给了彼得·加斯特。

他这样写道:“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当你看到这几行字时,你很快就能看到我的手稿了。我自己的作品业已完成,我十分高兴,或许你能体会到这种心情。我很快就要到三十六岁了,几千年前人们就说这个岁数是‘生命的中午’,但丁在这个年龄时正富于想象,他在诗歌的开篇中写道,此刻,我正处在人生的中间,而且从各方面来说,死亡正在向我靠拢,我知道在任何时候,它都可以把我带走。现在我的生命在这种境况之中,以至于我不得不预料到速死的结局,而且是在痉挛之中……因此,我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而且我完成作品这一事实让我的这种感觉变得更为明显。我已经吐出了一大滴油,它将是对我生命的交待。我已经享受过生活而很多人将在我之后继续享受。至今为止,我的情绪还不曾为频繁而又剧烈的疼痛所改变,相反地,我现在处于最快活、最温和的极端。是什么使我坚强、改善了我的状况?显然不是来自于人,因为现在除了极少数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我的作品激怒了,对我群起而攻之,而且他们都很高调,十分乐意让我知道他们的愤怒。亲爱的朋友,请从头到尾认真读一读这部最新的手稿,看看文字里面是否还流露出痛苦和沮丧的痕迹。我认为是没有的,而我的自信让我肯定,一定还有着某种潜伏的力量存在我的思想里面,这一点和那些反对我的人预料的不同,我想他们更愿意看到的是一个没精打采和软弱无力的我。”

在这一时刻,尼采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问题在于他将如何死去?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他等待着的是“在痉挛之中的快速死亡”,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在这种疯狂之中离世的。他的心中又涌出了一种虔诚的感情,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在辞掉教授的工作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隐居地。他拒绝了加斯特邀请他前往威尼斯的邀请。对他而言,他时日不多了,已经没有时间去认识和热爱一种新的美了。他在给加斯特的回信中说道:“我不会来,虽然欧维贝克和我妹妹都催我与你再聚,我还是不会去。我认为,在现在的这种情形下,更合适的做法是与自己的母亲、家庭和童年时代遗留的东西离得近一些。”

因此,他唯一要去的地方就是瑙姆堡。他希望在那里享受一种完全平静的生活,他想通过一些体力活来分散自己的思想。他租下了一座古老的城堡里的一间大屋子。在那里,连高墙都十分古老,它的下面延伸着一片空地,尼采将这些空地出租给了别人,剩下的则自己耕种。他这样写道:“我有十棵果树,还有玫瑰、丁香、石竹、草莓、醋栗灌木和常青醋栗。明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我还要种十排蔬菜。”

但是,天气让这个病人被迫放弃了这些计划。冬天,这里的气候非常严酷,尼采的眼睛无法适应耀眼的雪光,而他虚弱的身体也抵挡不住潮湿的空气,在瑙姆堡只待了短短几个星期,他在恩加丁短期休养获得的健康又重新丧失了。

此时,加斯特修改了《漂泊者及其影子》的样稿并将它出版了。显然,这本书比尼采以前出版的集子要更加浅显。罗德给尼采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给尼采带来了快乐。当然,罗德的赞扬是有所保留的。他说:“在看了你对人性的清晰而又不动心的观察后,让我们这些爱你、听从你的每个字的朋友感到痛苦。”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赞同这本书的。

他在信中说道:“你几乎不知道自己为读者带来了什么东西,因为你生活在你自己的思想里。从前,我们从来没有在生活中还是书本里听到过像你这样的声音。而且当我读你的书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我们作为你的朋友在你身边感受到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了升华。书的结尾简直是看穿了灵魂,直达深处。当然除了这些不对称的和谐之外,你也能够给我们更柔和、更非凡的旋律。再见,我亲爱的朋友,你永远是真理的给予者,而我则永远是受益者。”

这封信让尼采感到高兴。1879年12月28日,他在回信中写道:“谢谢,亲爱的朋友,我将你和我多年的友谊铭记于心。这是我在这个圣诞节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这封回信很简短,尼采在信后的两句话说明了原因:“我的身体又变遭了,痛苦又开始折磨我,我必须要忍耐、禁欲,对此,我自己也深感吃惊。”

★尼采和他的母亲

这种非常强烈的语言并不是夸张。他的母亲和妹妹目睹了他遭受病痛折磨的过程。尼采将这种痛苦视作了一场考验,他认为这是对他精神的磨砺并最终安然地接受了。他比较了自己和那些伟大人物的命运,比如说,利奥巴底。但是利奥巴底却并不是真正的勇敢,因为他遭遇疾病折磨时诋毁了生命。但是尼采在病中发现了一个明确的真理——病人没有权利做一个悲观主义者,比如说基督。但是基督在被钉到十字架上时也失去了力量。他大声疾呼:“天父,天父啊,你为何要把我抛弃?”尼采不信仰上帝,失去父亲,没有信仰,没有朋友。他所有的精神支柱都源自他自身,而且他从不屈服。即使是不经意的抱怨都是公开承认失败。尼采拒绝向命运认输,痛苦无法压倒他,相反,他从中获得了教育,并且激励了思想。

他这样写道:“理智拥有巨大的张力,但他只专注于对痛苦的控制,他展示的是一道新的光芒,新光芒都拥有难以言传的魄力,这种魄力常常强大到足以战胜自杀的念头。这足以把对生命的延续提升为最值得向往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最值得展示给受难者。他对这个温暖舒适的梦幻世界表示出了轻蔑,在那里,健康者忙碌着,却缺乏自己的思考,他还轻蔑地回顾着自己从前沉醉其中的那些最高尚最宝贵的幻想,这种轻蔑是他生存的乐趣,拥有了它,他便能够获得一种抵抗肉体痛苦的平衡力,这也是他生存下去时必不可少的平衡力……我们的自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要在欢快的情绪中保护生命抵抗痛苦这个暴君,这个暴君强迫我们损害生命。面对暴君,支持生命,这是一项具有无穷魅力的任务。”

尼采感到了死亡的威胁。1月14日,尼采想将自己最后的思想暗示给某些朋友知道,他写了一封信给梅森伯格,这封信带有诀别书的性质,尼采也将它看做了一份精神遗嘱。他花了不少心血在这封信上。

尽管写信对我来说是一件不适合做的事情,但我仍然坚持要写,因为我希望你能再收到一封我的信。你在我的心中就像一位心爱的姐姐那样,虽然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但我还是要向你表示我对你的爱和尊敬!我经历了可怕的生活和不间断的磨难,这些痛苦让我渴望死亡。并且我身体的某些迹象在暗示我,我很快就要开始发烧了,如果允许我有这样的希望,我相信这些迹象将是我获得解脱的征兆。我已经被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从而放弃了如此之多的东西,以至于在我最近经历的一年里,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与任何时期任何禁欲者的生活都相差无几。然而,我已经在苦难的生活中获得了很多。在纯净和甜美中,我的灵魂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再不需要宗教或者艺术的抚慰了。(你会注意到,我的措辞有些骄傲,虽然我已经完全弃绝了生活,但我最终还是在生活里发现了安慰的内心源泉。)我想我已经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人在一生中的任务。也许这个人的时日无多,但是我却知道我已经为人们奉献出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滴优质油。我知道,许多人将在我的带领下走向更高尚、更平静、更清醒的生活。我还要补充一点:当我不再被称为一个人的时候,人们就会这样说。正如我清楚地明白,我在过去、将来都不会因为痛苦而在我生命的问题上提供虚假的证据。

这些话除了像你诉说以外我还能对谁诉说呢?我想我们彼此性情相投,或许这样说显得我很自大,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比如说,我们都勇敢,无论面对的情况是多么的让人沮丧,我们都不会偏离我们自认为正确的道路。我们的同代人不曾察觉到真理的炫目光彩,但我们都从自身和周遭的环境中掌握了许多真理。我们认为人类的未来一片光明,而且我们都愿意为他们默默献身,不是吗?

你了解瓦格纳一家的近况吗?这三年我没有听到过他们的任何消息。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一旦瓦格纳认识到我们的追求不同,他就会跟我分道扬镳。我听说他撰文批评了我。随他吧,因为一切手段都必须被用来揭示真理。我永远都对他怀着感激之情,因为正是有了他的强有力的刺激,我才可以获得精神自由。至于瓦格纳夫人,你知道,我认为她是最富有同情心的妇女。但是我们断交了,而我绝不是会重修旧好的那类人,太迟了。

亲爱的朋友,我的姐姐,我虽年纪轻轻,但已经垂垂老矣,请你接受一个年轻老人的致敬,对他来说,虽然他想过死,但生活并非是残酷的。

尼采最终活了下来。保尔·李来探望他,给他朗读,李的探望成功地分散了尼采的注意力。天气转暖,不再给予尼采严峻的考验,那些会模糊视力的积雪也融化了。加斯特从去年到现在一直都住在威尼斯,他再三写信邀请尼采前往。2月中旬,尼采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好转,他前往威尼斯的好奇与愿望也重新复苏了。于是,他立即便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