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盛川脸上带着凄惨的灰败,他看向风徽宁的目光像是溺在水中的人,看见一截浮木死也要抓在手里。虽然他自己也清楚,这截浮木不可能真的让他脱离困境。“宁王爷,西凉与南越向来交好,难道你也要袖手旁观?”
风徽宁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如玉的面容在莹莹的烛火下,更显得温润。他徐徐抬起头看向陆盛川,“这毕竟是西凉国的家事,小王身为外人,怎好插手?”陆盛川是西凉人,陆盛亥也是西凉皇族,争夺皇权是他们自己的事,陆盛川此时来问他倒显得好笑。
陆盛川彻底绝望了,风徽宁的话无异于让他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截浮木随波飘走。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身前桌上的美食全部染上了鲜血,大滩的鲜血紫中透黑,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陆盛川,你就别白费功夫了,还是省点力气吧。”陆盛亥走到上首,一抬脚把陆盛川身前的桌子踢翻。“看在你我兄弟一场,我就好心送你一程,让你少受些苦楚。”说着他抽出腰间的软剑,对着陆盛川刺了个对穿。鲜红的血如泉水喷薄而出,溅了陆盛亥一身。
言暖双手在袖中死死地握在一起,诸般惨厉杀戮都见惯,唯有最直接的一种,生平始见。那温热的鲜血从陆盛川的胸腔喷出,有几滴飞溅到她的脸上,好似被热油烫了一般。
“别怕,有我。”风徽宁伸手拂去她脸上的血滴,轻轻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言暖闭了闭眼,感觉着背后传来的暖意。是的,只要有风徽宁在她身边,她就不必害怕,不必担心。他的胸膛那么温暖,他的心跳声那么有力,安抚着她慌乱的心绪。一直以来她都说要跟他并肩,要一起夺得天下,可是当直面鲜血的时候,她却胆怯了。也许是该她见识最惨烈,最黑暗一面的时候了,将来他们并肩夺皇权的时候,只怕要面对的不只是眼前所看到的这样简单。
“让诸位贵客受惊了,今夜的事与诸位无关,待在下处理完此事,亲自向各位赔罪,现在请大家回各自的院落休息吧。”陆盛亥抽出软剑,不再看陆盛川一眼。他用另一只手指着殿外,略显强势地恭送众人。在场的是整个大陆的权贵,他得罪不起。其中任何一人受伤,都将对他不利,眼下虽然他已经控制了繁城,却也不能冒险,让这些人回院落是最好的安排。
待各国宾客都出了大殿,陆盛亥狞笑一一扫过陆盛川的儿子,在他嗜血的眼睛下,几人竟然抖若筛糠。枉费陆盛川一世英名,几个儿子竟都不成器,在这种时刻,没有一个恩来刚出来抵抗的。陆盛亥也不再跟他们多说,对殿内的御林军做了个“杀”的手势,随后走出大殿。
殿内殿外的御林军排成两队,等待着他们。殿内的人都是经历过风雨,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今夜的事情略显诡异,有些人事前清楚,有些人不清楚。但大家都保持着镇定沉着,依次走出大殿,在藻宫的殿前广场停了下来,由御林军分别送他们回去。
一辆辆车马从藻宫离去,殿前的庭院里的人渐渐少了。来贺寿的人,也只剩下卫绍峥一行、风徽宁一行和楼兰太子。陆盛亥看着眼前的三队人,脸上的表情带了几分谦卑。“太子怎么不走呢?这里还有乱党未平息,很危险。”本就是他起兵叛乱,他却颠倒是非,说得轻松自然。
楼兰太子斜斜倚着庭院里的树,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盛亥。“今夜的大戏这样精彩,本太子看了一半已经被挑起兴趣了,怎能不看完就离开呢?瑞王爷也不忍让本太子扫兴吧。”
这位楼兰太子看似美丽亲切,但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他就像是最美丽的武器,带着泛着幽光的冷刃悄无声息地搁在对方的脖颈上,等待对方发觉时,已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陆盛亥打了个冷颤,陪着笑脸不敢再劝。只好转头看向卫绍峥,“周皇,时辰不早,不如早些回院落休息。”
“该回去的是瑞王爷你吧。”卫绍峥没有开口,一旁的常清却抢先回答。幽幽的烛火照在她的脸上,竟让那娇柔的神情显得有几分狰狞可怖。
陆盛亥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个条理。他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女儿,发现陆盼卿轻轻地朝他摇摇头。她也不清楚常清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常清的话是表达着卫绍峥的态度,而这层意思他们隐瞒了她。
“本王不明白,还请皇贵妃明示。”陆盛亥把手中的剑紧了紧,眼睛扫向一边的御林军统领,做着无声的交流。对方也不清楚情况,皇宫现在确实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常清慢慢走上前,对着陆盛亥灿然一笑。那笑像是雪地里生出的一朵玫瑰,艳丽而违和。“瑞王爷想知道?”她的声音柔弱,却分外的明朗清晰。“你该回家了。”话音未落,她袖中的暗器直逼陆盛亥门面。
陆盛亥大惊挥剑把迎面而来的暗器劈成两半,暗器在他面前散开,细小的粉末扑簌簌掉落在他脸上。“啊——”凄惨凌厉的叫声顿时响彻藻宫上空,陆盛亥丢了软剑,捂着脸大叫。疼痛让他扭曲了表情,不消一会就躺在地上打滚。翻滚了没几下,就停止了动作,永远地安静了下来。
“爹——”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陆盼卿缓不过神来,待清醒时,她爹已经“回家”了。她飞奔到陆盛亥身前,摇着他的身体。“爹,你怎么了,你别吓女儿啊。爹你醒醒,你醒醒啊。”她摇动间,陆盛亥的手从脸上滑落下来,脸上的血肉都已腐烂消失,只露出森森白骨,在月光烛火在映照下,透出瘆人的寒意。
陆盼卿跌坐在地上,恐惧得连声音都发不出。许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常清,我爹哪里对不住你,你要下这样的毒手,为什么?”最后一句她喊得极为凄厉,震得树下的乌鸦“哇哇”叫着飞走。
常清娇媚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后悔。“这就要怪你爹了,作乱犯上,你说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陆盼卿似是听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样子已近似癫狂。突然,她扑向卫绍峥,“皇上,是你让常清这么做的吗?他是我爹啊,是生我养我的亲爹啊。”
卫绍峥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并没有被陆盼卿的情绪感染分毫。“盼卿,你嫁到北周皇家,就是我北周的人了,前尘往事都该忘了才是。”他清晰地表明了立场,利益纷争没有谁对谁错。皇权之争本就是一场豪赌,输了就不能指望对方还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常清虽然恨陆盛川,但他毕竟也是她亲爹。她可以看着他死,却不代表她不会为他报仇。
“同是西凉人嫁到北周,为什么她就特殊,这不公平。皇上,你知道她都做过什么吗?如果你知道了,你还会这样护着她,任由她妄为吗?”陆盼卿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神情决绝。
卫绍峥抬手制止了陆盼卿,“朕不想听,你安分守己地呆着,朕还能保你富贵荣华。”
“哈,富贵荣华。”陆盼卿眼中泛着血红的光,“我不要什么富贵荣华,我要我爹。皇上,你知道吗,常清她曾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卫绍峥,手指摸了摸脖颈,送到眼前一看,已经是血红一片。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嘭”地倒在了地上,陪着她爹远去。
这一切的变故来得太快,不过须臾间,西凉的皇帝陆盛川被杀,陆盛川的儿子被杀,造反的陆盛亥被杀,现在连陆盼卿也被杀了。一个夜晚,西凉的皇族男性被悉数消灭,连陆盼卿这个女子也被波及。言暖看着陆盼卿睁大的眼睛心里感觉一寒,“惨无人道。”能对自己的枕边人出手,卫绍峥的狠厉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极轻极小的声音明晰地落入卫绍峥耳朵里,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唇畔带了一丝冷笑。“妇人之仁。”她只看到了他杀陆盼卿的一面,却不知道陆盼卿究竟在私底下做过什么。一面是善良天真若孩童,一面是谋算诡诈若政客,她还真是矛盾。
言暖正要反驳,突然藻宫两侧的宫门轰然大开,两队身着银亮盔甲的士兵有序地跑进藻宫庭院,在卫绍峥和风徽宁身后站定。明亮的火把让言暖觉得格外刺眼,她倒退了两步,不敢相信心中的猜测。
“怎么,他没告诉你吗?”卫绍峥的唇畔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容,看到风徽宁略显慌张的眼神,他的心理划过一丝快感。“西凉在今夜将属于北周或者南越,而不是陆盛亥,一开始就不是。”
周身的暖意一点点流逝,一种被蒙蔽、不被信任的感觉又浮上言暖的心头。计中计,局中局,这本就是个聪明人才有资格玩的游戏。陆盛亥以为凭着南越和北周的放任,他就可以趁乱造反,夺得帝位。却没想到,这两国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之后,是要做受渔翁之利,是要夺得整个西凉国的。枉费陆盛川一世英名,竟然被自负冲昏了头脑,也不想想为什么两个大国的至尊,会亲自来参加一个刚刚崛起的小国国主的寿辰。
“暖暖,相信我。”风徽宁稳了稳心神,他没有说任何理由,只是用诚挚的目光看着她。无声地告诉她他的理由,他们一向心思想通。他不说,只是有他不说的理由,而并非不信任她,否则也不会把那么多秘密要事告诉她,与她商量。
面对着风徽宁清澈如湖泊的目光,言暖的心不由得放松,冷硬的目光也柔和下来。她可以不相信别人,却不能怀疑风徽宁。他对她从来都是只有付出,而不需要她的回报。即使是那些谋划,也多是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想的,没有她,他也做得到,她不过是做些补充完善而已。更何况这些都是她主动要求的,风徽宁从来没有逼迫她什么。“对不起,徽宁,我……”
风徽宁摇摇头,清雅的面容露出淡淡的笑。“我都懂。”
这一句我都懂让言暖红了眼眶,能得一个知她懂她的朋友,是她的幸运。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所求不多。她只是想要一个爱她信任她的丈夫,一个知她懂她的朋友,一个甜蜜温馨的家。三样之中,风徽宁给予了她两样,对于身为朋友和家人的他,她怎么可以怀疑呢?
两人的话语眼神落在卫绍峥眼里,让他原本幽暗的眼神里燃起一簇明灭的火焰。那样温婉的言暖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即使是他们如胶似漆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没有出现过那种表情。胸腔好似被什么堵住了,让他只想找个发泄的出口。“两军相对,宁王爷还能和女人深情对望,真是让朕佩服,好一个痴情人啊。”
风徽宁把言暖拉到自己身后,温和的目光变得凌厉,直视着卫绍峥。“周皇,看来今日只能有一人离开这藻宫了,不知你我谁能有这个幸运。”能离开藻宫的人,就得到了西凉整个国家。太大的利益,由不得商谈,非此即彼,没有可以调和的第三条路。
言暖紧张地拉了风徽宁的衣袖,她想到此战会事关重大,但若是要他们中定有一人不能走出藻宫,这个认知让她无法接受。她虽然恨卫绍峥,却没想过要他这么快就死。她还有疑问等待卫绍峥的解答,他不能死,可是她更不想失去风徽宁。莫非今日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了吗?
“你希望是谁?”风徽宁没有回头,只是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询问着她。
言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希望是谁,是卫绍峥还是风徽宁?她目光变幻,嘴唇颤抖地合上又张开,张开又合上。时间也不过一瞬,对她却似一生那么漫长。身前传来风徽宁几不可闻的叹息,言暖深吸了口气,低缓而坚定地说。“我们一起回家。”
风徽宁暗淡的眸子亮了起来,对面卫绍峥的脸却异常难看。那一声“我们一起回家”仿佛是对他的诅咒,他忽视了胸口的沉闷,对着身后的军队一挥手。“杀!”
随着卫绍峥的动作,风徽宁也竖起手掌。两支军队立时汇集成一片,如蜂窝炸开,潮水般涌上来,厮杀声雷动。兵戈相交的声音此起彼伏,血腥味很快弥漫了整个藻宫,那浓郁的血腥好似要把空气都染成血红色。
残破的手掌,被砍断的四肢不时在眼前飞过,言暖强忍着没有呕吐。这样血腥的场面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之前虽然修复历史,去过很多朝代,但她所做的工作毕竟只是让历史恢复原貌,而不是上阵厮杀,这样的场面对于一个文明时代的人来讲,太过血腥,太过残忍。
四周的喊杀声、兵刃相交声震天,她的听力和视力反而更加敏感,似乎能听到被杀士兵血液流在地面上的声音,那些血顺着汉白玉地砖上的砖缝流动着,地砖都变为暗红,满满的血淌过砖缝,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汇集在一起成了一条血河。
一个人头突然滚落在她脚下,睁大的双眼怒视着她。言暖惊恐地倒退一步,神色慌乱间竟没有听到风徽宁和卫绍峥遥遥的喊声。当她再抬头时,一支流箭带着破空的电闪雷鸣之势向她袭来。她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想要躲开,那箭却似有意识一般随着她的移动而改变方向。
箭距离她身前不到十尺,那样的速度她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还是逃不过,还是要死在她所未知的阴谋之下吗?
“暖暖!”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飞至她身前,生生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那支箭。锐利的箭瞬间没入他的胸膛,绽放出盛大的血花。
言暖瞪大了双眼,只感觉心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