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绍峥望着眼前憔悴的女子,心里的怜惜在她的质问中消弭于无形。“你关心的就只是这个?”三天未见面,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三天前受伤的人不只是风徽宁,他也受了伤,而且是她亲自伤他的,可是她却没有提及一句。她关心的是风徽宁的伤势,关心的是南越的利益,她放在心里的事很多,却唯独不包括他。
“有什么不对吗?”言暖柳眉微蹙,三天不眠不休地照顾风徽宁让她非常疲倦,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跟他迂回曲折了。“有什么事请周皇直说。”
卫绍峥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抿着唇角死死地看着言暖。天上的流云浮动,将初春的光阳分割成不规则的形状。那被分割的阴影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如旭日,一半昏暗如凄月。
卫绍峥的目光如冷箭,让言暖混沌的思维立时清晰起来。她无意间“扣押”了他三天,对她来说是无心之举,但对北周来说是莫大的耻辱,皇帝被别国“掠走”三天,这无异于在其他国面前被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丢了尊贵颜面。“对不起,我一直忙着照顾徽宁,忘了你还在,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人是她要挟来的,自然也要她送回去。
卫绍峥神色不定地看着她,瞳孔急剧地收缩,呼吸声粗重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忘了?忘了!”他狠狠地咬着这两个字,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在说这句话,他似是在问言暖,又似乎不想得到她的回应,只是在自言自语。卫绍峥闭上眼睛沉默不语,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也好,也好。”她说忘了,忘了他的存在。这本就是他想看到的结局,不是吗?如今她终于忘了他的存在,终于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别人身上,这样不是很好嘛?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你没事吧?”言暖徐徐从屋子前的台阶上走到他身边,卫绍峥的脸色很难看,苍白的脸色中透着灰败,眉目之间是说不出的寂寥。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是那么的不协调,他是霸道的,是高高在上的,是充满王者之气的上位者,他的神情不该如此颓败。
“没事,我已经派人通知于渊了,今天就回繁河以北。”只身留在别国是他的任意妄为,三天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北周会有其他变故。是他贪恋了,想在最后多看看她,多给彼此一段相处的时光,但是好像是他自作多情了,眷恋的人只有他而已。
言暖收回视线,有些犹豫地看向主屋内。“我……”是她把卫绍峥挟持来的,也该是她送他回去,可是她还是不放心风徽宁,虽然他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但是受那么重的伤,才恢复三天而已,也是随时都可能出现意外的。
“你不必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卫绍峥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波澜。此时看到她的犹豫,看到她对风徽宁的关切,他的心里倒是没有任何感觉。也许是真的决定放手了,所以对一切都释然了。她毕竟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她了,他也不是三年前的他了,他们都变了。她不可能再追随他,他也不可能再把她留在身边了。现在这样的结局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很好。
言暖本是踯躅,听卫绍峥这样说倒不好让他独自回去。“我送你,稍等我一下。”说完她急急地跑进侍从给她准备的房间中,简单洗漱换了件衣服就出来了。
卫绍峥见言暖跑进了屋子,便走出了院子,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只有于渊和三名侍卫随侍。“皇上,何时启程?”卫绍峥上了马车却迟迟没有下令,于渊有些奇怪,他们就是来接皇上的,现在人已经在车上了,还等什么?
于渊的话让沉思中的卫绍峥回过神来,无意中他还在等待言暖,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她会送他。冷冷嗤笑,卫绍峥缓缓开口,语调坚决。“走吧,快点回北周。”
“是。”于渊接到命令一挥手,侍卫驾着马车就要离开。
“等等,等一下。”言暖从院子跑了出来,虽然她喊的声音很大,马车依然开动了,她不得不又加快了脚步,三天未合眼也没吃什么东西,猛地一跑让她脚步踉跄,小腿一软就要摔倒在地。一双冰冷的手抱起了她,言暖因眩晕而发黑的眼睛对上了卫绍峥焦急的目光。
“怎么老是不小心,你就不能让人省心些?”在言暖跌落的那一瞬间,卫绍峥从车里飘了出来,稳稳地接住了她。明明不想再跟她有一丝牵连,明明已经坚定地下令启程,却在听到她的声音时挑起了帘子,放慢了车速,只为再看她最后一眼。“罢了,上车吧。”他抬眼看向她身后黑压压的一群士兵,眉头微蹙,随即又展开。“他还真是不放心朕啊。”
马车颠簸着,车里的两人对坐无言。摇摇晃晃的马车让本就困倦的言暖更是昏昏欲睡,不多时就迷糊了起来。卫绍峥温柔地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他肩上小憩。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把她弄醒。这也许是他们最后的亲近之举了,如果她清醒着必然是冷淡以对,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温驯地靠在他肩头。
时光好像一下子倒流,又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在凤栖宫的那些美好的回忆中。那时他批阅奏折,她就在他身边安静地看书,有时候看书累了,困乏了就靠在他肩头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全然没有了清醒时的戒备,让他常常看得失神。时隔三年,她又靠在他的肩头,虽然她并不知道,却足以让他珍藏。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亲近,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独处。
“皇上,到了。”车外于渊高声喊道,终于安全到了,现在西凉繁河以北已经划入了北周的版图,过了繁河他紧绷的心就能彻底放松下来了。
“嗯?到了吗?好快。”言暖迷迷糊糊地转醒,她感觉只眯了一下就到地方了。刚刚睡着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凤栖宫,回到了那些有着幸福味道的记忆中。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竟然会梦到那些往事,真是太累了,脑子不清楚了。言暖摇摇头,努力甩开脑中的想法。
“到了,真快。”卫绍峥也应和道,真是很快。三年的时光都一下子过去了,何况这短短的一段路程。肩头的温度一点点流逝,那些美好的回忆也一点点被深埋在心底,永世不再提及。他下了马车,不带一丝留恋。
言暖也随着他下了马车,对岸是北周士兵,身后是风徽宁派来保护她的南越士兵,中间是滔滔的繁河以及他们两人。天空不知何时暗沉下来,浓厚的乌云遮挡了太阳。冷风平地卷起,吹起她的衣角,寒冷顺着衣袖侵入肌肤。言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春日的风还是很冷的,就像那年一样。
“我欠了你一个人情。”言暖拉了拉衣襟,神色复杂地看着卫绍峥。本是极恨眼前的人,他给了她虚妄的爱情,又生生夺走,还扼杀了她的孩子。可是他又间接救了风徽宁,那天忙乱之中她误以为是他的人放箭,现在静下心细想却觉出其中的蹊跷。在箭向她射来的时候,卫绍峥也是吃惊的,如果是他授意下属做的,他何必在意她的死活?只能说明又是有人要害她,这个人很可能是她的老对头常清。如此一来,她就错怪了卫绍峥,欠下他一个人情。
卫绍峥也不看她,目光落在平静的繁河上。“你不欠我什么,如果我不想来,你怎么威胁也逼迫不了我的。”被她胁迫是他自愿的,所以也算不上给予她恩惠。他是存着私心的,是想在最后看看她,想在最后确认一下在她心中他是否依旧如初。如果是,他将会不顾一切地告诉她当年的真相,不顾一切地将她带走。结果跟预料中的一样,她真是果决的女子,要么就全部得到,要么就全部舍弃。三年前在冷宫看到她决绝的眼神时,他就明了,却依然不死心,再次的求证只是让自己彻底死心,不留一丝念想。
“上次是你欠我,这次是我欠你,相互抵补,我们现在是两不相欠。”她的孩子是一条命,风徽宁也是一条命,两命相抵,谁也不欠谁,从此以后无怨无仇,彼此不再有丝毫瓜葛。
“你竟然……”卫绍峥脸上勉力支撑的平静被打碎,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言暖。他和言暖最终决裂都是因为失去的那个孩子,他原以为只有那个孩子在她心中是最重要的,重要得超过一切,甚至于三年前的他。现在她却拿风徽宁和那个孩子比较,难道现在在她心中风徽宁已经如此重要了吗?那他算什么,他们的孩子又算什么?“暖暖,那是我们的孩子。”
言暖一怔,没想到卫绍峥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的语调间刻意加重了“我们”。她不明白三年前是他亲手扼杀了孩子,为何如今又做出一副痛惜的表情,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周皇好像忘记了是谁特意到冷宫扼杀的孩子,是谁给予了孩子生命,却又杀死了他!”言暖越说越恨,眼中的目光如剑如电。她竭力劝说自己,今天不是要跟他算账的,他们已经两不相欠了,可是理智却无法说服感情。那个孩子永远是她心中的痛,不管过了多久,发生了什么都无法磨灭。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今天不说这个,还是谢谢你。”言暖深吸了两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恨。卫绍峥间接救了风徽宁,她不能再计较什么。
卫绍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声带着浓重的惆怅。“暖暖,你会后悔的,那件事……”好似惊觉自己的失言,他猛地住口不再继续。“风徽宁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以后这世上再没有静妃言暖,你就是宁王妃。风徽宁不是一般人物,将来你要面对的不会比北周皇宫轻松,没有了娘家后台,凡事要多加小心。”似是感觉自己的话过于琐碎,他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言暖听着他的叮咛,感动和别扭搅在一起,让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我知道。”
“皇上,时辰不早了,是不是……”卫绍峥和言暖在一旁说了半天的话,于渊不敢打断,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再不回去怕生变数。
卫绍峥冷冷瞥了于渊一眼,转过头看向言暖。“我走了,日后也许我们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你保重。”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向河边的桥走去,只要他们过了这座桥,桥就会被拆掉,从此南北各治,永不相和。
卫绍峥的身影渐渐远去,那背影带着萧索和寂寥。他走得那样坚决,那样干脆,仿佛永不回头,永不再见她。一种难以言述的伤感弥漫上心头,细细密密的惆怅和怀恋涌上心间。如果此时不叫住卫绍峥,也许他们的缘分就真的到此结束了。“绍峥……”
“夫人,不好了,元翔将军让您赶快回去。”一个王府侍卫骑马飞驰,在言暖身前急急下马禀告。
未出口的话顿时忘到九霄云外,言暖抓着侍卫急切地问道,“是不是王爷情况有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元翔将军没有说,夫人您还是亲自回去看看吧。”侍卫低下头,朗声答道。
不再去想是不是跟卫绍峥无缘再见,她现在只盼风徽宁没有事,如果风徽宁有事……不,他不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