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暖没有说话,仔细地看着眼前的背影,这是个男人的背影,宽阔的肩膀,欣长的身姿。他是谁?不可能是天少,天少不会这么低调,他每次出现都拉风得很。也不可能是慕雅枫,他一直在梵谷关驻守,他若来也不会这样神神秘秘。更不可能是释修,释修的身形她最是熟悉,而且他来找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不必借由卫绍峥一行。那他到底是谁呢?他的脸她一定没见过,可是他带给她的熟悉感却那么强烈。
“还是猜不出来?”那人转过身,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早知如此,我何必这么辛苦地临走之前还特地跑来找你。”他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言暖,紧紧地把她压在他和墙壁之间。
言暖大惊,没想到他居然敢在皇宫之中对她非礼。“放开我,来人啊……”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他的掌心中。
那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只用身体狠狠压着她,让她不能动弹。“想起我是谁了吗?”
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那时也是空气潮湿,不过那次是雨后,而这次是雪后。那时也是被挤压得不能动弹,不过那次背后是树干,而这次是宫墙。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是男扮女装的茶离,那个要她记得她的茶离!
感觉到言暖不再挣扎,茶离放下手掌,慢慢往后退了一步。“想起来了,还行,还不至于很健忘。”说着她拉下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清秀的面容。她随手把面具放到衣袖里,自在随意地倚在另一侧的墙上,带着淡淡笑意看着言暖。
“怎么拉下面具了,不怕被徽宁看到再抓你?”言暖还记得她们初次见面就是茶离被宁王府的人追杀,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阴差阳错地碰见把正巧在树边休息的她,而后把她改装了一番让王府的人误把她抓了回去,这才有后来的一长串故事。
这是一处废旧很久不用的宫殿了,裂了缝隙的宫墙里居然还有夏季长出的草。茶离顺手扯了根枯草,放在手里把玩。“你以为他们看到的是我现在的容貌吗?”枯草上有一撮毛茸茸的须子,她摇着枯草让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着她的下巴。
“他们那次看到的也是你的面具,”言暖肯定地说,茶离既然敢卸下面具就说明王府侍卫看到的不是她真正的脸,或许就连现在她看到的也未必是茶离本来的面目。“你真正的面容……”她本想问茶离是否用过自己真正的面容示人,依茶离忽而刺杀南越国王爷,忽而在北周国皇帝左右的情况来看,她的身份必然神秘而隐晦,这样的她必然不能随意让人看到她自己的本来面目。但是这样问好似又伤人了些,哪个女孩子不希望每天对着自己漂亮的脸,而喜欢对着不同的人皮面具呢?没有自己面目,没有自我的生活岂不是太悲惨了吗?
茶离一愣,摇动中枯草也停止了下来。她怔怔地看了言暖一会,有片刻的失神,自己真正的面容?好像她也不记得自己的脸长成什么样子了,自从十四岁那年她出来为那个人办事之后,就再也没用过自己的脸示人了。不同的容貌,不同的身份,演绎着不同的生活,却没有一个是她自己想要的,没有一个是她发自内心想要的。那些都是为了各种目的而扮演的,犹如戏台上的剧目一般,虚假华丽却不真实。
“茶离?”看着眼前清秀的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伤怀中,言暖本不想打断,可是她不能出来太久,否则风徽宁会担心。上次在宁王府吐血昏倒之后,经过调养他的身子有了一些起色,但是平叛太子作乱,加上一直熬夜处理朝政,让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劳心忧虑都会加重他的病情,能不让他担心,她就不想让他伤神。
“哦,”茶离如梦方醒,自嘲一笑,那些黑暗般的过去终于要结束了,等她报答了言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之后就开始新的生活。“我来是为三年前的承诺,还记得吗?我说过我会为你做一件事作为报答。”她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轻易不承诺,承诺了就一定做到。
“可是我现在还没想到要你做什么事。”当年茶离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她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茶离为她做什么。“可不可以留到以后?”她不是圣母,虽然茶离的无心之举成全了她与风徽宁,可是既然有这样的易容高手答应回报她,她何必故作大方不要呢。
茶离深深地看了言暖一眼,“不行,我就要走了,以后怕是没机会了。”她用食指绕着枯草,有些犹豫,半晌后似是下定了决心。“我可以解了你身上的诅咒作为报答,怎么样?”
“诅咒?”言暖睁大了双眼,失声大喊。她身上有诅咒,怎么可能,如果有的话为何她能安全地活到现在?退一步讲就算是有,茶离又是怎么得知的?在修复时空的时候她也见过不少此类的事情,施以诅咒必须凭借着一种媒介,或是蛊虫或是恶灵,她身上未曾出现过任何不妥。实施诅咒的人当然是要她不好过,但是她除了身体不太好之外,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一种叫做生死相随的诅咒,施咒的人如果死了,被下咒的人也会死,反之却不成立。”茶离不理会言暖的惊讶,淡淡解释道。“这种咒听着刻毒,但是除了这点之外并不会给被下咒的人带来什么别的影响,也不会像普通的诅咒或者蛊虫让中蛊的人受到伤害。但是,如果被下咒的人身上有……也罢,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茶离惊觉自己说得太多,猛然住了口。
“不是你施的咒,你能解开?”她记得诅咒大多只能由施咒的人亲自解开,有些咒甚至是死咒,施咒的人都无法解开。
“当然,不然我提这个做什么。”茶离对上言暖疑惑的眼神,又移开看向一旁颓败的宫殿。“这个咒的媒介是血,一个特殊种族的血,刚好我也是这个种族的,所以我解得开。”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碗和一只匕首,银光一闪她的手臂上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灼热的血喷了出来,她不急不缓地用碗接着流出的血。她的神情那样平静,好似流出的不是自己身上的血。
“茶离,你!”言暖被眼前的情形震惊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刺鼻的一碗鲜血抵到她的嘴边,她才回过神来。“茶离,我不能……”流出的鲜血不可能再流回去,可是要她喝别人的血解咒,她真的做不到。
茶离眼神变得柔和,直直地看着言暖,眸光中带着朦胧的波光。“乖,喝下去吧,喝了就都好了。”
言暖在她的注视下,意识渐渐弥散。迷蒙中感到一股腥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手腕被茶离紧紧地握着,那个地方戴着宝石手链。血腥气味越来越盛,手腕也渐渐发热,热得好似被架在炭火上烤。烫,太烫了,好像皮肤都要被灼伤了,她仿佛能闻到肌肤焦灼的味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拼命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痛苦得好似要死掉一般。突然腕上一轻,意识渐渐聚拢,她看到茶离后退一步,手中的碗已空,另一只手拎着她的宝石手链。
“还给我!”原来茶离的目的是这条链子,难怪她说要回报,说什么诅咒,都是骗人的鬼话,她就是想要手链,而她的血就是能把手链从她言暖身上卸下的途径。
茶离飘身后退,一个轻越到了破败宫殿的殿顶。她扔了空碗,陶瓷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前显得格外刺耳。“喝了我的血,你就拥有了我族的能力,说到底你还是占了便宜。至于这条手链,”她抬手扬了扬宝石手链,“这个就交给我保管吧,永不再见。”说完她飞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不要走,还给我!”言暖追上前几步,却连她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她瘫软地跪倒在雪地上,一股绝望涌上心头。那是她唯一可以纪念前世的东西,是她缅怀前世的凭借,是她的护身符,是她证明自己存在的凭据,现在却被茶离抢走了。她说她要离开了,她要去哪?她是跟着卫绍峥来的,他知不知道?想到这里她飞快起身,踉跄着往回跑。
地面是薄薄的雪,湿滑难走,她几次差点摔倒。来的时候左拐右拐,不曾注意,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处宫殿的僻静,拐过几个墙角之后,她竟然迷路了。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四顾,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迷路了,一如她找不到回现代的路了。四周漆黑,安静得没有丁点响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左侧的巷道里出现了响动,遥遥地有一线烛火向着路口行来。言暖呆呆地看着那线光芒走进,不敢上前,怕一切只是她的幻觉。近了,又近了,幻觉中那人熟悉的眉眼呈现在她眼前。“绍峥。”鼻尖一酸,眼角湿润,她险些留下泪来,原来她还是在期待着,期待着他带她走出黑暗。
“怎么哭了?”卫绍峥遥遥看到言暖站在路口中央,竖起手掌让身后的侍卫停下脚步,独自走上前去。她宝蓝色的宫装上混着雪水,布满了泥污。脸上茫然的神情让他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弄成这样。
言暖怔忡地看着卫绍峥,他抚上她脸颊的手是沁凉的,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掌,手心的真实感觉让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想象,他是真的来了,是真的站在她面前。眼中的泪更盛,委屈心酸再也压抑不住,在异世的悲苦孤寂在这一刻如开闸的水,一下子喷薄而出。“绍峥,绍峥。”她一下扑到他怀里,抑制不住的失声痛哭。
“我在,没事了,没事了。”卫绍峥紧紧地抱着她,小声地哄着。空虚了三年的怀抱在这一刻填满,本以为他们转身之后便再无交集,没想到上天怜悯他,居然还给他一个拥抱她的机会。“暖暖,不哭,有我在,别怕。”
身后那线光芒渐渐远了,只在不远处留下一盏小小的灯笼。那团微弱的光晕照不了多远,四周又陷入了昏暗之中,可是言暖却不再惶恐害怕。他们就是彼此的明灯,只要彼此还在,就没有什么黑暗能让他们害怕。不管理智做出了怎样的决定,不管脑中划定了怎样的界限,都无法掩盖心里对彼此的依赖。那是刻画在血骨中的依赖,是渗入到毛孔中的依恋,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深入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溶为一体,不可分割。
感觉到怀里的人平静下来,不再抽噎,卫绍峥放开了她。“暖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扶着她的手臂,仔细端详她身上的细微变化。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暖暖,你的手链呢?”那条链子一直在她腕上挂着,刚刚他们在巷道里分开的时候还在,怎么现在不见了?
“被茶离抢走了,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言暖死死攥住他的衣袖,“那条手链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没有那条手链。”
卫绍峥抿唇凝视着言暖,慢慢放开她。“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只知道她是楼兰国的人,至于她为什么到我身边,我现在不想说。但是暖暖,相信我,她不会害你,这条手链不在你身上对你有益无害。”她对手链的执着让他不安,幸好茶离拿走了手链,如果还在她身上,而她又想……“暖暖,一条手链而已,不要再想了。以后你成为南越的皇后,要什么样的手链没有。那手链代表过去,没了就没了,你要关心的是未来。”
言暖颓然放开卫绍峥的衣袖,身体中的力气好似都被抽尽。是啊,难不成她还指着这条手链回现代?她马上就要嫁给风徽宁了,前世的事索性忘了不是更好吗?留着手链思念前尘往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或许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在古代做修复工作,到时候就会回家,只是这次的修复时间长了点,但追踪链还在,她还回得去。是她一直没有接受现实,没有清醒地认识到现实。又或者是她不愿接受现实。
“好了,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赶快回去吧,以后天气冷的时候不准出来。”卫绍峥不忍见她颓丧的样子,略作埋怨的口气拉回了她的思绪。他解下披风披在她瘦弱的肩上,“你太瘦了,要多补补才好,以后吃饭要……”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唠叨得像个管家婆。想说的话太多,想叮咛的事太多,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却那么少。明知那个人会好好照顾她,会好好疼她,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肩上的披风犹如千钧,压得言暖喘不过气。为什么要是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要是在她马上将成为他人妇的时候,他才珍惜她?失去手链的衰颓淡去后,理智又重新回到脑中。她不该再和他有瓜葛,刚才她太莽撞了,居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如果这个场景让风徽宁看到,他会怎么想?“时辰不早了,晚宴都结束了,我也该回去了。”
卫绍峥垂眸不语,她眼中的柔情脆弱已然敛去,脸上又挂起疏离有礼的表情。她终究是冷静的,片刻的失态之后就恢复了正常。或许这是她唯一的失态,却是他今生最为难得的温情。压下心中的情绪,脸上也恢复了谦恭有礼的神情,卫绍峥淡淡说道,“我送你。”
说话间整齐的脚步声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言暖抬起头循声望去,两道明亮的烛光由远及近。一个藏蓝色的身影渐渐走到他们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周皇,还没有回去休息?”说完侧头看向言暖,脸上依然挂着温润的笑容。“暖暖,你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