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局外人(加缪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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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工作中的约纳斯或画家(3)

他喝了一口茶之后,瞄了一眼刚被一个学生放回画架的草图,然后就随和地跟朋友们聊了起来。突然,他想起有些他连夜回复的信件需要及时邮寄,就叫来一个学生替他办这件事。接着,在他膝前玩耍的老二摔倒了,于是他急忙扶起老二,并摆出各种姿势,以便好事者把这一幕拍下来。不久,有人喊:“约纳斯,你的电话!”他只是举起茶杯不停地向众人道歉,然后挤过站满了人的走廊去接电话。接完电话,他又急忙回到画室,拿画笔涂抹一番,之后又停下了笔,对那位妙龄女郎说:“如果有机会,将来我一定会为您画一张肖像画!”说完,他又坐在了画架跟前,开始重新构思。就在这时,有人大喊:“约纳斯,签字!”“是不是挂号信?”“不是。是关于声援克什米尔苦役犯的文件!”“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说着,他就连跑带跳地到门口接见了一位友人的朋友,先向对方了解了《抗议书》的内容,然后问对方该文件是否与政治有关。对方声称该文件与政治无关,并说他是地位崇高的画家,理应在抗议书上签名,等等。他还没来得及听清对方的姓名,就有人给他引荐拳击冠军或某友邦的杰出戏剧家。被引荐的人直视着约纳斯,整整五分钟之后才移开目光,并声称自己不懂法语,所以才对他行注目礼以表达对他的崇拜之情。约纳斯听了,简直受宠若惊,只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好在这时有一位可爱的说教者闯了进来,这才免除了约纳斯的尴尬,所以约纳斯非常高兴。接着,他摸了摸装满信件的衣兜,然后才提起笔来。这时,有人态度诚恳地送了一对卷毛的塞特猎犬给他。他先向对方表达了谢意,然后护送它们来到了夫妻俩的卧室,接着才折回,并接受了对方要他赴午宴的邀请。接着,他就听到路易丝的惊呼声,这才得知那对小猎犬并不是在室内长大的,就护送它们来到了淋浴室。两只小猎犬到了淋浴室,仍然不停地叫,把邻居都搅得不得安宁,弄得路易丝非常无奈。约纳斯不时地从人们的头顶上看路易丝,内心也很无奈。挨到傍晚时,有些客人离开了,还有一些人依然恋恋不舍地待在大房间里看路易丝哄孩子们睡觉,目光中充满了怜爱之情。有一位气质高雅、戴着圆帽子的女士说,她非常乐意帮忙,还连连称赞约纳斯家里比她家那冷冷清清的两层私人公馆热闹多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勒多给路易丝送来了一只精巧的晾衣架,它可以悬挂在厨房的顶板上,这样就缓解了这个住所的拥挤情况。约纳斯呢,正在朋友们的簇拥下为一位抱着猎犬的太太画肖像画。与此同时,还有一位官方画家正在给约纳斯画肖像画。用路易丝的话来说,就是这位画家正在与官方交易,交易物的名称就叫《工作中的画家》。勒多来到小房间的一角,发现画家好像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有一位客人没有见过勒多,就扭过身子对勒多说:“瞧,他的脸色真好!”勒多没有答话。那位客人又说:“您是不是要画画?我也可以帮您画。您也知道,他的水平已经开始下滑了。”勒多问:“真的?”“当然,大多数名人的水平在功成名就之后都会到头,他也一样。”“您说他的水平是下滑了,还是已经到头了?”“对画家而言,水平下滑和到头都是一码事。您也看到了,他已经画不出好东西来了,反而开始被别人画,然后再被挂到墙上,这就说明他已经到头了!”

此后的一天夜里,勒多来到了约纳斯夫妇的卧室。约纳斯沉默不语地站在卧室里,路易丝和勒多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孩子们已经入睡。猎狗在郊外过夜。约纳斯和勒多把餐具擦了擦,再交给路易丝清洗,每个人都累得不行。勒多看见餐具如此之多,就建议说:“还是雇一个女仆吧。”路易丝忧郁地回答:“让她住哪儿呢?”大家都默默地对视着。突然,勒多问约纳斯:“你满不满意?”约纳斯疲倦地笑了笑说:“大家都对我这么好,我当然满意了。”勒多回答:“那可说不准,也有些人是不怀好意的,你最好还是多长个心眼。”“谁不怀好意?”“比如那些画家。”约纳斯回答:“这一点我很清楚,有些画家生来就是这样的。说到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就连最伟大的画家也会觉得困惑!他们为了证实这一点,到处搜寻证据,所以才有了评论和责难,从而使‘存在’能够开始。其实,他们内心非常孤独!”勒多听完这番话,一直摇头。约纳斯接着说:“我了解这些人,他们需要的是爱。”勒多问:“那你自己呢?你是否‘存在’呢?你可是从来没有说过别人坏话的。”约纳斯笑着说:“嘿,说到说别人的坏话,我也曾经想过,不过马上就会忘记。”说完这些,他又严肃地说:“我不能肯定我现在是否‘存在’,但我能肯定我将来是‘存在’的。”

勒多又问路易丝是怎么想的。路易丝疲倦地表示站在约纳斯这一边,她认为约纳斯的工作比来客的看法更重要。现在最让她苦恼的是小宝宝的问题,因为小宝宝越长越大,需要买一张长沙发给他睡。这么一来,家里的空间就更小了。如果还找不到新的住所,他们该怎么办呢?约纳斯把他们夫妻俩的卧室扫视了一遍,发现双人床虽然很大,但是整个卧室白天都是闲着的,如果他能在这个房间里工作的话,至少不会被打扰,因为不管怎么样,客人也不敢躺在床上。这时候,路易丝正在冥思苦想呢,于是约纳斯就把他刚才的想法告诉了路易丝。路易丝反问勒多:“您怎么看呢?”勒多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约纳斯。约纳斯出神地望着对面的窗户,又抬头仰望黑暗的夜空,然后走到窗前放下了窗帘,再走回来对勒多笑了笑,接着就默默地挨着勒多坐在了床边。路易丝筋疲力尽地说她要去淋浴。这时,房间里就剩下约纳斯和勒多这两位老朋友了。约纳斯喃喃自语地说:“我喜欢绘画,要我日夜不停地画一辈子我都愿意。这也是一种运气啊!”勒多一边深情地打量着他一边回答:“是啊,的确是你的运气。”

孩子们健康、快乐地成长着,这让约纳斯很高兴。现在,孩子们都上学了,直到下午四点才会回来。约纳斯把与孩子们聚会的时间定在了周六下午、周四,还有那些长假期。他们一点儿也不安分,还不会好好做游戏,他们的笑闹声能传遍整个住所。为了让他们安静,夫妻二人就吓唬他们或假装要揍他们。此外,还得让他们保持衣着整洁,扣子掉了还得替他们缝上……事情这么多,路易丝一个人根本做不完。由于家里没有安置女仆的地方,他们这个局促的家庭也无法再多一个人,所以约纳斯就想到了路易丝的姐姐孟丝,希望孟丝可以帮他们一点儿忙。孟丝是个寡妇,身边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路易丝说:“这个想法不错。我们不用跟孟丝客气,随时都可以请她离开。”约纳斯很高兴,因为这个办法既能减轻路易丝的负担,又能令他少一些不安。孟丝的到来的确减轻了路易丝的负担,再加上孟丝的女儿有时也会过来,路易丝就更轻松了。而且,母女俩都是心地善良、品德高尚、无私奉献的人,所以言谈举止很令人折服。她俩尽全力帮助路易丝操持家务,经常都会忙很久。她俩长期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早就有些厌烦了。再加上路易丝家给人一种毫无拘束的感觉,所以她们就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总之,双方都像当初预料的那样开心,也可以说是各取所需吧。卧室变成了公用房间:既是餐厅、洗衣间,又是孩子们的活动场所。小宝宝原来住的那个小房间,一边用来收藏画作,另一边放了一张供孟丝使用的行军床。约纳斯站在卧室的大床与窗户之间作画。不过,只有等儿童间收拾好,夫妻俩这边也收拾好之后,约纳斯才能开始作画。好在全家人除了找衣服时会进来之外,其他时间基本上都不会来打扰他。来拜访他的客人也少了一些,不过有些人还是会常来。客人们为了便于和约纳斯聊天,竟然毫无顾忌地躺在了他们夫妻的床上,这是路易丝根本没有想到的。孩子也跑了过来,请爸爸“把画儿拿过来给他们瞧瞧”。约纳斯正在作画,他把画拿给他们之后还亲热地吻了吻他们。在送孩子们出屋的时候,他深深地意识到孩子就是他的全部。如果没有孩子们,他一定会非常空虚、孤独。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和绘画是有生命力的。所以,他对孩子的爱,就像他对绘画的爱一样深厚。

可是,现在的约纳斯却没有以前勤奋了。其中的原因,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不是没有干劲,可是即便是一个人时,他也觉得作起画来有些吃力。每当这时,他都会双眼看着天空。他原本就爱胡思乱想,现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心里在想绘画和自己的天赋,但他嘴里却依旧喃喃地说:“我爱绘画。”他把那只画画的手放在身边,聆听着来自远方的广播声。

他的名声自然也跟着下降了。虽然还有人送来赞扬他的文章,但是言辞之中却透着虚情假意。还有些人直接用文字批评他,其中有些文章充满了对他的诽谤。他读着这些文章,虽然心里很痛苦,但是仍然安慰自己说这类中伤其实是在鞭策他继续前进。有些客人依旧前来拜访,但是态度已经没有以前恭敬,理由是他们已经“老熟人”,不必那么客气。他再重新作画时,他们就说:“算了吧,反正你还有时间。”约纳斯终于领悟到自己已经被他们归入了“失败者”的行列。即便如此,这份晚来的同情也给约纳斯带来了好处。勒多却不以为然,他耸着肩膀说:“你傻呀?难道还看不出人家已经不再拥戴你?”约纳斯反对说:“他们对我还存有一丝爱惜呢,这样就够了。至于他们为什么爱惜我,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他还是那么健谈,也依旧全心全意地回信和作画。有时候,比如星期天下午路易丝和孟丝带孩子们出去玩时,他会下真工夫作画,到了晚上有进展时,他自然非常高兴。这一阵子,他的绘画主题是变幻莫测的天色。

有一天,画商歉疚地通知说,要降低他的工资,理由是买主人数锐减。约纳斯满口答应下来,路易丝却很犯愁。因为,当时正是九月,孩子们需要换新衣服以迎接新学期的到来。她像以往一样鼓起勇气,准备自己动手给孩子们做新衣服,可是不久就作罢了,因为她根本不会做衣服。孟丝也只会缝缝补补。好在约纳斯的堂姐会做衣服,并赶来帮忙了。她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更加沉默了,经常静静地坐在画室一角的椅子上做衣服。路易丝见状,不由得产生了叫约纳斯画一幅题为《缝纫女工》的画。约纳斯听了,满口答应下来,还夸赞这个主意很好。接着,约纳斯就开始试着作画,可是他画了两张都不满意,只好继续画。第二天,他走来走去地沉思,根本不想提笔作画。就在这时,他的一个学生兴奋地送来了一篇长文章。文章说,他的画作不仅不像人们评价的那么高,而且已经过时。画商也在电话里说约纳斯的作品已经滞销,这令人非常担心。他像刚才一样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学生说这篇文章里的有些看法的确有道理,但是他还有时间来改变这些。他还表示理解画商的心情,却不赞同他的说法,并说他打算创作一幅大型作品,开创一个新局面。他说这些时,感觉到胸有成竹,好像运气已经再次降临似的,他现在只需要妥善安排好相关事宜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