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局外人(加缪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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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局外人(5)

丢了狗的莎拉玛诺老头儿在我的房门口等我。他对我说,他去了招领处,那里并没有他的狗,所以他确定他的狗丢了。他听招领处的管理人员说,他的狗很有可能被汽车轧死了。他问那里的工作人员,警察局是否知道他的狗有没有被车轧死。招领处的工作人员说,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次,警察局根本就不会做记录。我看到莎拉玛诺老头非常难过,就安慰他说,那条狗既然找不到了,那就再养一条。可是,他告诉我说,他已经与那条狗一起生活了8年,那条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其他狗无法取代的。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没有坐在床上,而是蹲在床上。桌子前放着一把椅子,莎拉玛诺老头面对着我坐在那里。他坐得非常端正,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留着发黄的胡须,戴着一顶旧毡帽。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胡乱说了一堆话。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所以我就有些心烦意乱。不过,现在我还不困,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所以就勉强听下去。当他不说话的时候,我就询问他那条狗的事情。他对我说,他老婆去世之后,他觉得生活过得非常无聊,于是就养了那条狗来寻找乐趣。他很晚才结婚。他年轻的时候,把戏剧当成了梦想,一门心思想要搞戏剧。因此,参军之后,他进入了军队的歌舞团,成了一名演员。后来,他却阴差阳错地进入到铁路部门。尽管这与他的梦想存在着非常大的差距,但是他并没有感到遗憾,也没有感到后悔。他现在每年都能够获得一小笔退休金,这足够满足他的日常开销了。他与妻子的感情不好,他们的生活过得并不幸福,但是当他们习惯这种生活之后,都觉得无所谓了。他老婆去世之后,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非常不是滋味。于是,为了赶走孤独和寂寞,当他听说同事家的母狗生下小狗的时候,他就要了一条小狗。当时,小狗还没有满月,他悉心照料它,用奶瓶给它喂奶。一般来说,狗的寿命大约只有10年左右,因此当主人老了的时候,那条狗也老了。莎拉玛诺老头说:“它脾气暴躁,经常惹我生气。但不管怎么说,我一直认为它是一条不错的狗。”我说,通过它的外形来看,它的品种很不错。听到我这样说之后,莎拉玛诺非常高兴。他说:“如果您看到它生病之前的样子,您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它浑身上下都长着非常漂亮的毛,谁看了都会喜欢。”后来,这条狗意外地得了皮肤病。莎拉玛诺精心地照料它,每天都给它涂两次药膏,希望它能够快点好起来。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那条狗还是老样子。因此,莎拉玛诺灰心了。他觉得他的狗之所以会得病,是因为它已经老了,无论怎样治疗也是枉然。

听他这样讲着,我打了一个呵欠。莎拉玛诺老头认为我困了,就打算离开。我对他说,过会儿再走也没有关系,我还不困。同时,我表达了对他的狗的同情。他谢了我,说我是一个好人。此外,他还告诉我说,他的狗很讨妈妈的欢心。他用“您可怜的母亲”来称呼我妈妈。在他看来,我妈妈刚刚去世不久,我一定还非常难过。我没有说什么。他有些紧张地对我说,因为我把妈妈送进了养老院,所以附近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不孝之子。他说,他非常清楚,我与妈妈的感情非常深,我把她送到养老院,也是无奈之举。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听见别人这样谈论过我。我说,其实我也不想把妈妈送进养老院,但是我只是一个小职员,赚不了多少钱,根本就雇不起人照顾我妈妈。我还告诉他:“妈妈待在家里的时候,很长时间都不和我说话。当我上班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在家里。到了养老院,她至少可以和别人聊聊天,心情也会舒畅一些。”莎拉玛诺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之后,他就打算回屋睡觉。现在,陪伴他多年的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只好一个人活下去。在离开我的房间之前,他谨小慎微地把手伸到我的面前。虽然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但是他这样的举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与他握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手上的硬痂。最后,他对我说:“我希望当我睡觉的时候,不要听到外面的狗叫,否则我会想起我的狗来。”

星期天早上,我睡得特别沉。玛丽叫了我半天,我才起床。我们都想去游泳,因此连早饭都没有吃。我饿得头昏眼花,抽烟也觉得特别不是滋味。玛丽看到我一脸痛苦的表情,就拿我开玩笑。她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我夸她漂亮。她听后非常开心。

在往楼下走的时候,我们走到雷蒙的门前,敲了几下门。雷蒙对我们说,他也要下楼。到了街上,强烈的阳光照得我头晕目眩。玛丽非常快活,又蹦又跳的,还不住地夸赞说,今天的天气真好。过了一会儿之后,我的痛苦才有所缓解。我认为我之所以会感觉到难受,完全是因为肚子饿了。我对玛丽说,我想吃早餐,吃过早餐之后,我就不会再觉得难受了。玛丽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提包打开给我看。我看了一眼,只看到我们两个人的泳衣和一条浴巾。过了一会儿,雷蒙走下楼来。他上身穿着一件白颜色的短袖衬衫,下面则是一条蓝色的裤子。这样搭配真的不错。但是,与这身衣服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头上戴的帽子。那是一顶边缘非常窄的草帽。玛丽看到他这身装束之后,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的胳膊上长着非常浓密的汗毛,但是看起来仍然很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胳膊之后,我觉得不太舒服。他吹着口哨,兴高采烈地来到我们面前。他向我们问好。他称呼我为“老兄”,称呼玛丽为“小姐”。

星期六,也就是昨天,我陪着雷蒙去了警察局。我按照他的要求,给他做了证明。由于有了我的证明,警察局也就没有严肃地处理他,只是给了他一个警告。我的证词很管用,警察对此也没有进行必要的核对。

我们与雷蒙在门口聊了会儿天。之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如何去海滩。那里离这里并不算远,乘坐公共汽车前往比较方便,也能够很快到达。因此,我们决定乘公共汽车去。雷蒙对我们说,如果我们能够尽快赶到,他的那位朋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当我们正往公共汽车站走去的时候,雷蒙看到对面街上的烟铺橱窗前,站着一群阿拉伯人。他们用惯用的方式盯着我们。雷蒙对我说,他以前向我提起过的那个人就在那群人中间。他说左起第二个就是。我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担忧的神情。他说,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他不想再提起。玛丽被我们搞得一头雾水,就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对她说,这伙阿拉伯人想要找雷蒙的茬儿。她显得很害怕,让我们立马走人。雷蒙说,的确应该这么做。

车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我们向那个方向走去。雷蒙对我说,那群阿拉伯人现在站在原地,没有跟在我们后面。我确定了一下,雷蒙说得没错。当我们坐上公共汽车时,雷蒙紧张的神经才放松下来。他总是不停地向玛丽讲些笑话,想把玛丽逗乐。我认为他对玛丽有好感,但是玛丽对他的态度却相当冷淡。

当公共汽车开到阿尔几尔的郊区时,我们下了车。经过一小片高地之后,我们就到达海滩了。在那一小片高地上,雪白的阿福花与蔚蓝色的天空相映成趣。那里还有很多年代久远,已经发黄的石头。玛丽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在不断地抡着她的手提包。那里还有很多小型的别墅。它们有着白色或者绿色的栅栏,其中一些几乎全被柳树丛覆盖起来,还有一些被石头包围起来。我们穿过这些别墅继续往前走。当走到高地边缘的时候,平静的大海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在远处,我们还能够看到岬角。在耀眼的海面上,一艘非常小的拖网渔船正在慢慢地向我们这边驶来。玛丽看到鸢尾花开得非常漂亮,就随手采了几朵。之后,我们来到了海边。尽管很早,但是几个人已经开始游泳了。

在雷蒙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他那位朋友的住所。那是海滩尽头的一个小木屋。小木屋的位置非常不错,面朝大海,背向悬崖。雷蒙为我们做了介绍。他那位朋友叫做马松,身材魁梧,非常强壮。马松的老婆个子不高,还有些胖,体型与马松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她操着一口巴黎嗓音,看上去非常非常热情、善良。马松首先欢迎我们来他家里做客。之后,他说,他早上出海捕了一些鱼,已经用油炸好了,非常好吃。我夸奖了他的房子。他很高兴,并对我说,他的周末和节假日,几乎全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还说:“我的妻子性格非常随和,她肯定会与你们合得来。”他说得很对。他的妻子已经与玛丽非常愉快地交谈起来了。这个时候,我的头脑中第一次产生了结婚的想法。

马松提议我们一起去游泳。但是,雷蒙与马松的妻子并不想去,所以只好我们三个人去了。来到海滩之后,玛丽非常迅速地跳入水中。我与马松稍后才跳下去。不管什么时候,马松总是慢条斯理地讲话,而且他讲话时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习惯。他总是把“甚至我还要说”挂在嘴边。其实,这只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一个习惯。他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他与我谈起了玛丽。他说:“她真是一个好姑娘。甚至我还想说,她长得非常可爱。”之后,我就非常专注地享受照在身上的阳光,不再去理会他那句话时刻挂在嘴边的话了。随着太阳越升越高,沙子的温度也逐渐升高。我觉得我的脚快要受不了。我特别想去游泳,但是仍然陪着他在岸上待了一会儿。最后,我对他说,咱们也下去游泳吧。说完之后,我立即跳进水里。他没有像我那样一头扎进水里,而是慢慢地往水里走。当海水快要把他淹没的时候,他才钻进水里。他的游泳水平非常差。我不再管他,尽全力去追玛丽。追上之后,我们一起向远处游。我们游得非常开心。

很快,我们就游到了海面宽阔的地方。我们游得有些累,就仰面浮在水上休息。才游了一会儿的马松向海滩游去,之后躺在海滩上晒太阳。他的体型看上去非常庞大。玛丽对我说,她想让我搂着她游。这正合我意。于是,我就游到她的身后,抱住她的腰,与她配合着游了起来。游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有些累了,就把玛丽放开,用正常的姿势往回游。回到海滩上之后,我在马松身边趴下来,用沙子把脸盖住。我觉得非常舒服。马松也这样认为。过了没多久,玛丽也游回来了。她躺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有些困意了。

中午的时候,我被玛丽推醒。她告诉我说,马松已经回去了,我们也该回去吃午饭了。我的确感觉到饿了,听她这么说后,就立刻站起来要往回走。可是,她却拦住了我。她说,我今天还没有吻过她。的确,我确实没有吻过她。不过,我每时每刻都想吻她。她让我到水里去。于是,我们就跑到了海水里。她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这个时候,我产生出一种想要占有她的冲动。

幸亏我们及时回到了木屋,不然马松一定会来找我们的。我对他说,我已经很饿了。我这样不客气地对待他,不但没有让他反感,反而让他觉得很高兴。他告诉他的妻子,他喜欢我用这种方式对他讲话。很快,面包和炸鱼就摆到了桌子上面。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就把自己的那份鱼一扫而光。之后,马松的妻子又端来了炸土豆和肉。面对这样可口的食物,我们都全神贯注地吃了起来,谁也没有说话。马松非常好客,不停地给我倒酒。由于我抽烟过多,所以在喝咖啡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舒服。马松和我及雷蒙约定,8月份的时候再来到这里度假,大家均摊所有费用。这个时候,玛丽突然说道:“天哪!现在才十一点半。”我们都有些不敢相信。马松说,我们这个时候就吃午饭,的确有些早了。不过,既然大家都饿了,那也就应该吃了。听马松这么说,玛丽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现在我才想明白,当时她喝得有些多。马松对我说,吃过午饭之后,去海边散步非常舒服。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妻子有午睡的习惯。她每天吃过午饭之后,不睡午觉就浑身难受。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每天吃过午饭之后,我都要出去走走。我告诉她,吃过午饭之后散散步有益健康。不过,她有权利睡她的午觉。”玛丽不跟我们一起去了。她打算留下来帮助马松太太刷碗。马松的妻子说,刷碗的时候,不能有男人在场。于是,我们三个男人都出去了。

这个时候正是中午,阳光非常强烈。海滩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在高地边缘的那些木屋里,人们正在享受着精美的午餐。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地上的石头都冒着热气。听了一会儿马松与雷蒙的谈话,我知道原来他们是老相识,还曾住在一起一段时间。他们谈论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没有听说过的事。我们沿着海边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们的帆布鞋被不断起伏的海浪给打湿了。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我却没有戴帽子,因此,我总觉得昏昏沉沉的。这个时候,雷蒙与马松悄悄地说话。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突然之间,我看到在离我们非常远的海滩尽头,有两个阿拉伯人,他们穿着蓝色的锅炉工的制服,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知道他们是来找雷蒙的,所以就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他说,就是那个人。说完之后,我们继续向前走。马松没有想到他们会跟到这里来,就不自觉地问雷蒙。我认为,他们可能是看到了我们拿着去海滩游泳的提包上了公共汽车,所以就想到我们到这里来游泳。我觉得这个理由很有道理,但是我并没有把它说出来。

阿拉伯人不断地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雷蒙对我们说:“如果过会儿打架在所难免,那么我就收拾那个冤家,另外一个人由马松你来解决。如果还有一个人,那就需要摩尔索你出手了。”我说没问题。马松没有说话,只是把双手插进了口袋里。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脚下的沙子更热了。我们信心十足地向阿拉伯人走去。阿拉伯人也像我们这个方向走来。双方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当我们与阿拉伯人的距离只剩下几米远的时候,双方都停住了脚步。雷蒙直接向他的冤家对头扑去。那个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摆出一副相当不屑的表情。雷蒙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那个人一拳。同时,他让马松立即动手。马松听到命令后,立即向另外一个阿拉伯人扑去。那个人挨了他两记重拳,立即落入水中。在他落水的地方,有一些气泡涌上来,之后水面又恢复平静了。雷蒙也非常勇猛,把他的冤家对头打得血流如注。他转身对我说:“如果他掏出家伙来。你立即告诉我。”还没等他说完,那个阿拉伯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我让雷蒙小心,但为时已晚,他的胳膊和脸都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