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局外人(加缪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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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局外人(7)

听完我的讲述之后,他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对我说,他觉得他对我很感兴趣,因此愿意为我提供帮助。不过,在为我提供帮助之前,他要先搞清楚几个问题。他直截了当地问我爱不爱妈妈。我告诉他说,我像别人一样爱自己的妈妈。坐在我身后的书记员,在不停地用打字机打字。可能是因为我的语速过快,让他仓促之间按错了键盘,因此他只能退回去重新打。预审官又问我说,我那五枪是连续开的,还是断断续续开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因为这个问题与前面的问题没有任何联系。我想了一下,然后非常明确地告诉他,我先开了一枪,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连续开了四枪。他问我说:“您为什么没有在开过第一枪之后,立即开第二枪?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开第二枪?”听到他这么问,我立即想起了那些快要燃烧起来的海滩。我又感觉到太阳在我头顶曝晒,让我痛苦不堪。但是,这一次我选择了沉默。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预审官好像有些焦躁。他坐到椅子上,俯身向我问道:“为什么您明明知道他已经死了,还要向他开枪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预审官显得很无奈。他把双手放在额头上,用怪异的声音问我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您倒是快点回答我啊!”虽然他很想知道答案,但是我却一直保持沉默。

他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办公室的尽头走去。那里有一个档案柜。他拉开其中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银质十字架,将其在手里来回摇动着向我走来。他的声音不像刚才那样平静了。他冲我大声嚷道:“我手里拿的这个东西,您总该认识吧?”“当然了,我怎么会不认识呢?”于是,他情绪激昂地对我说他相信上帝,他认为即便那些罪孽最为深重的人,也能够得到上帝的宽宥。但是,上帝并不会宽恕所有的罪人。上帝只宽恕那些心灵纯洁,完全接受神的旨意的人。他俯身趴在桌子上,在我的头顶上不断地晃动着十字架。我根本就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因为我觉得浑身燥热,而且我感觉到,我的脸上落了好几只苍蝇。此外,我觉得他突然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同时,我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因为犯罪的人是我,他那么激动根本就没有必要。但是他仍然在不停地说着。听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开了第一枪之后,过了一会儿才开第二枪。除此之外,他全都明白了。

我想要告诉他,他完全没有必要为此伤脑筋,因为那个问题无关紧要。但是还没等我把话说出口,他就打断了我。他又开始对我进行说教,还问我相不相信上帝。我告诉他,我不相信上帝。他特别气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不信仰上帝的人,即便那些背叛上帝的人,也十分虔诚地信仰上帝。他说,这是他的信念,是他生存的动力。如果他不再相信上帝,那么他将无法活下去。他冲着我大声地嚷道:“您难道要让我陷入绝望之中吗?”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他听到之后暴跳如雷,把十字架拿到我的面前,发疯似对我大声嚷道:“我是一个基督徒,虽然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是我仍然请求基督宽恕你。你知道吧,他就是为你才上十字架的。”我发现,他已经不再用“您”而是改用“你”来称呼我了。他没完没了的说教让我心烦意乱。我实在不想继续听下去了。我感觉到,房间里越来越热。当我不想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我就愿意装出一副同意的样子。我对预审官使用了这种方法。他听到我对他的话表示同意之后,显得非常兴奋,非常得意地说:“你看,上帝最终还是把你引入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来。你现在是不是要向他说出实话了?”我非常干脆地回答他,我并不想那样做。他听到我这句话之后,立即像泄了气地皮球一样,瘫倒在椅子上。

他待在椅子上,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坐在我身后的打字员一直在记录着我们的谈话,这时他正在忙着把最后几句话打出来。预审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非常无奈地说:“像您这样不开窍的灵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来到这里的其他人,只要一看见这个十字架,就会流出眼泪。”我想对他说,他们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全都是罪犯。可是,我立即想到,自己现在也是一名罪犯。因此,我把那句话又咽回肚子里。我一时还难以适应罪犯这个称呼。被我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法官打算结束对我的审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我是否因为犯罪而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告诉他说,我并没有因为犯罪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只是感觉到特别厌烦。从他的反应来判断,他好像并没有听懂我的话。不过,我们没有继续谈下去。

此后,预审法官经常把我找去进行谈话。不过,此后我的律师都会陪我一起去。每次谈话都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只是让我再确定一下我已经重复过多次的内容中的某个细节。此外,预审法官还与我的律师一起讨论,应该以什么罪名控告我。在这些时候,他们好像对我置之不理了。预审法官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与我谈话时,再也不提起上帝了。他第一次审问我时那种激动的无法控制的情绪,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开始像朋友那样亲切交谈。每次审讯时,他只问我几个非常简单的问题,然后再与我的律师谈论一会儿。有几次,我还意外地得到了参加他们谈话的机会。我感觉到轻松多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有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和法官成了一家人。这可真是太可笑了。预审持续了很长时间,足足有十一个月之久。在这段时间里,我竟然遇到了让我感到最为开心的事:每次结束审讯的时候,预审法官都会非常客气地把我送到他办公室的门口,然后像老朋友分别时那样,在我肩膀上拍几下,用非常和蔼的态度对我说:“反基督先生,让我们结束今天的谈话吧!”说完之后,我就会在法警的护送下回到牢房里。

每个人都会对一些事情讳莫如深,不喜欢拿出来谈论。我也如此。自从我被关进监狱几天之后,我就非常清晰地认识到,关于这一段生活的记忆将会被我封锁起来。

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我觉得无论自己反感这段生活与否,都没有任何意义。在最初被关进牢房的几天里,我觉得自己是在等待着某个事件的来临,而不是在坐牢。我的监狱生活,开始于玛丽第一次来看我。那也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那时,她写信对我说,由于她并不是我的妻子,所以当局禁止她再到监狱里来看我。自那一天起,我才深刻地意识到,我与别人不同,与过去的自己不同,我已经成为罪犯,已经失去了自由。我再也不能像别人、像自己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我被捕之后,最先被关到一个多人牢房里。在我去之前,已经有几个人被关在那里了。在那几个人之中,大部分还是阿拉伯人。当我被押入牢房的时候,那几个人都笑了。他们问我为什么会被关入监狱里。我直言不讳地对他们说,我用枪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之后,就都不说话了。刚才还满是热情的脸,瞬间就变得非常冷漠。没过多久,天就黑了。他们再次恢复了热情,告诉我睡觉的席子在哪里,应该怎样铺。那一个夜里,我根本就睡不着,因为监狱里有很多臭虫,我的脸总是成为它们散步的场所。没过几天,我被带出多人牢房。狱警把我带到了一个单人牢房。那里的条件比多人牢房可好多了。那里有一张木板床。看到那张床之后,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此外,那里还有一个铁质的脸盆和一个木制的马桶。这座监狱所在的地理位置非常不错。这里地势比其他地方要高,因此能够通过窗户看到大海。一天,当我正在抓着铁栅栏,向外张望的时候,一个看守告诉我有一位女士来看我。我知道,那肯定是玛丽。

我的牢房与探视室隔得很远,需要穿过两段非常长的走廊,中间还要爬一段台阶。走了很久之后,我来到一个非常明亮宽敞的大厅。大厅有一个非常大的窗口,通过那个窗口,整个大厅都会布满阳光。整个大厅被相距八到十米的两道大铁栏杆截成三段。囚犯与探视者便被分隔开来。玛丽穿着带条纹的连衣裙,就站在我的面前。她的脸被晒成了棕色,这让她看起来与以前有了很大的变化。有十多个犯人与我站成一排。在这十多人犯人之中,大部分都是阿拉伯人。很多摩尔人也来探视囚犯。玛丽身边站着的,全都是摩尔人。她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说话声音非常大的胖女人和一个穿着黑色的衣服,个头不高的老妇人。由于铁栏杆把探视者与囚犯隔得很远,所以他们说话时都要尽量提高嗓门儿。我刚刚走进大厅,就被大厅里的嗡嗡声搞得非常痛苦。在来到大厅之前,我一直待在我的单人牢房里。那里非常安静,与大厅有着天壤之别,因此我一时难以适应大厅嘈杂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痛苦有所减轻。我看到,在两道铁栏杆之间隔离带尽头,有一个看守人员在那里守卫着。阿拉伯人的风俗习惯与我们不同。那些阿拉伯囚犯和探视他们的人大部分都蹲在地上交谈。这些人很安静。虽然其他人在大厅里大喊大叫,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交谈。我朝玛丽走过去。她已经看到我。她一边朝我微笑一边用力地把身体向铁栏杆上面挤,好像要冲破铁栏杆的阻隔,跑过来拥抱我。在我看来,她美丽极了。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她看起来非常激动。她大声地向我喊道:“你在里面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就这个样呗。”

“你的身体怎么样,还好吧?缺不缺生活用品?”

“我身体很好,也不缺生活用品。”

之后,我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玛丽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消失。我旁边那个人一定是玛丽旁边的那个胖女人的丈夫,因为那个胖女人一直在对他大声地交谈。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看起来非常正直。我只听到了他们谈话的一部分,因为在我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交谈了。不过,我仍然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意思。

那个女人非常大声地喊道:“让娜不想要他!”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那个男人回答说。

“我告诉他,等到你刑满释放之后,还会再雇他。可是,她就是那样死心眼,无论如何也不想要他。”

玛丽大声对我说,雷蒙让她问候我。雷蒙还想着我,我觉得很高兴,于是就说了一句“谢谢”。可是,我的声音太小,我旁边那个男人一开口说话,玛丽就听不到我的声音了。那个男人大声地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他还好吗?”“好,好极了。他的身体好得不得了。”那个胖女人笑着回答说。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人站在我的左边。他一直没有说话。有一个个子矮小的老妇人站在他的对面,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互相看着对方。我想继续看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正在这个时候,玛丽用很大的声音对我说,我一定会没事的。她让我不要放弃生存下去的希望。我觉得她说得很对,就冲她点了点头。我仔细地看着她,真想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搂进怀里。除了这一点之外,我不知道我应该对其他什么事情抱有希望。我非常清楚,玛丽刚才所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她脸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消失。她大声地向我喊道:“我相信你不会在里面待一辈子,你什么时候出来,我就等你到什么时候。等到你出来时,我们就结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随口说道:“你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吗?”听到我这么说,她立即大声对我说,她相信我能够从监狱里出来。她还说,等到我出来之后,要我陪着她去游泳。那个胖女人又开始大声地聒噪起来。她说她把篮子落在了法院的书记室里,篮子里有很多贵重的东西,如果丢了她会非常痛苦。因此,她必须离开大厅,赶过去看一下。我左边的男人和她的母亲仍然互相注视着,没有说一句话。那些阿拉伯人,仍然像刚才那样蹲在地上,小声地说着话。大厅的窗户因为受到外面阳光的照射而不断地闪着光。

待在人声鼎沸的大厅里,我感觉到非常难受,因此,我特别想从那里离开。但是,我又不忍心离开,因为玛丽在这里。如果离开,我将和玛丽分别。而下次见面的时候,谁也无法确定。玛丽开始谈论她工作方面的事情。她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着。这个大厅里,到处都是大声说话,或者小声交谈的声音。只有我左侧的年轻人,与他的母亲,一直沉默无言。可能是探视的时间到了,看守带走了阿拉伯人。当第一个人被带走的时候,其他的人都不再交谈。那个个子不高的老妇人向铁栏杆靠近。他的儿子看到看守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就向那个老妇人说道:“妈妈,再见。”那个老妇人动作迟缓地向那个年轻人摆了摆手。

老妇人刚刚走出大厅,将位置空出来时,一个男人立即走了进来,占领了老妇人留下来的位置。那个人手里拿着一顶帽子。看守带走了刚才在我左侧的那个年轻人,带来另外一个囚徒。这两个人见面之后,立即交谈起来。由于大厅里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嘈杂了,因此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一会儿之后,我右边的那个男人也被看守带走了。她的老婆不知道此时不用再大声对他说话,他也能够听到,仍然像刚才那样大声对他喊道:“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他被带走之后,看守向我走来。玛丽向我来了一个飞吻。在被看守带离大厅之前,我又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去,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她仍然站在原地,一边勉强地对我微笑,一边注视着我。